严守村的房子里亮起一盏盏暖橘色的灯。方堃找到了灶台,灶台上面堆有一个铁锅,旁边窗台上放着一包盐和半袋挂面。
“本身一天下来嘴乏得很,既然你娃想听,那我就再谝谝?”
严守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提议。
“谝!”方堃一副兴致勃勃模样,“渴了我给你倒水,累了我给你捶腿,咱照着天亮了谝!”
说着他掀开铁锅锅盖,看到了里面有两个锅盔,眼睛都亮了。
严守村的声音从身后絮絮传来:“听过《二十四孝》没有?”
“听过一点儿,没听全,叔,你谝。”方堃敷衍着,“……叔,你吃了么?没吃咱俩吃口饭,边咥边谝。”
“你一说我还真饥咧,正好还有俩锅盔,你一个我一个……”严守村从他手里接过锅盔,“话说你叔我眼皮子也高着呢,也不是谁的坟都看,但是汉太宗这个人,我服气。人活一世,就活一个字,知道啥字不?”
“脸?”
“屁!脸有啥用?——是孝!”严守村说,“小时候听村上老人说故事,不是这个皇帝把他爸杀了,就是那个皇帝把他娃废了,一家人弄得跟仇人一样,单就这个汉太宗例外,都当了皇帝了,还是个大孝子。”
说着话,严守村拿了两个洋瓷碗,递给方堃一个。方堃一看,碗身、碗沿皆已斑驳,露出黑色的锈迹。
“得是的?我还真没听过,他咋孝顺咧?”方堃接话。
严守村把锅盔掰成块,放进碗里,又舀了一瓢凉水倒碗里泡上,撒上一包不知道从哪儿找到的方便面调料,端起碗就开始往嘴里囫囵。
方堃饿极了,学着他的模样弄好了一碗泡馍,几大口就旋完了。
“汉太宗他妈,就是今天带你看过的太后墓底下埋着的那个,是个病秧子药罐子,天天躺在床上,宫里太医那么多,汉太宗就是不放心,国家大事一大堆,他心里还放不下他妈,天天晚上觉也不睡招呼他妈,他妈喝的每一碗药,他都要先尝一口心里才宁生……这就是二十四孝里的亲尝汤药。”
他侃侃而谈、如数家珍,而此时方堃已经吃完抹干净嘴,开始环顾能睡觉的地方,一边脱鞋一边往炕上一躺,还漫不经心地应着:“还真是个孝顺娃……”
“你说说,这人都孝成啥咧,还能哈到哪儿去?”
方堃把包往脖子底下一塞,躺好:“就是的。”
孝顺的人走到哪儿都哈不了,因为啥,他心善,记恩情。这汉太宗不光对他妈好,对老百姓也特别好。听过缇萦救父没有?”
“没有……”
“我看你娃这学也是上到狗肚子里去了。这缇萦救父,讲的是汉朝时候,有个叫淳于意的,是个大夫,行医看病,救死扶伤……”
不等他说完,突然听到一阵鼾声,严守村回头一看,只见方堃已经在他的炕上呼呼大睡起来。
翌日,原上天朗气清,天幕蓝得浓郁又剔透,晴空万里。
派出所民警带着齐大仓和周永福赶往清水口村的狗剩家。
民警介绍道:“齐队,这个狗剩平时打零工,最近农忙一直在家。”
“他平时和啥人接触?”
“村上干部说狗剩是个人精,交往面比较杂。”民警指向前面一幢房子,“哦,那就是他家。”
走近后才发现狗剩家大门紧闭,齐大仓拍了拍门。
“哪个?”
狗剩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区里做人口普查的。”
“查啥?”
齐大仓出示了证件:“公安局的。”
说着,他们几人迅速进了狗剩家。
进了正房,齐大仓四下查看:
“狗剩呢,叫他出来。”
狗剩妻眼神躲闪:“他不在,出去打工咧。”
“去哪打工?”
“……南方。”
这时,周永福和民警过来汇报搜查情况。
“两个偏房都没有。”
周永福说完,民警也面露憾色:“院里、门楼也没有。”
齐大仓走进院里,看见院里有口辘轳井,上面覆着井盖子,周边一片水渍。他心中大概明了,转头看向狗剩老婆:“这地上咋那么多水?”
狗剩妻扭开头:“我洗衣裳咧。”
“那衣裳咧,咋没见你晒?”
狗剩妻冷笑一声:“咋,我女人家的衣裳还要给你看?”
齐大仓见她油盐不进,便从怀里掏出搜查令:“这几个字,认识吧?”
狗剩妻一愣,这才心虚:“……他真去南方咧。”
“咋去的,走的是公路还是铁路?”
狗剩妻想了想:“铁路。”
齐大仓大步走到井边,一屁股坐在井盖上,不紧不慢道:
“我看走的是水路。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们在这等,要么你让他沿原路返回。”
狗剩妻顿时惊慌了:“狗剩他没有干坏事。”
“干没干你说了不算,”齐大仓看着她,“让他自己跟我说。”
狗剩妻哇地一声哭了,推开齐大仓,掀开井盖子,摇转手柄:“狗剩,上来吧。”
齐大仓伸头一看,瘦小的狗剩正吃力地沿绳往上爬。
周永福啧啧感叹:“这么小的井居然也能爬的下去。”
“地老鼠,钻坑下井那不是他的强项么。”
饶是说得轻飘飘的,看狗剩狼狈又娴熟地从井里爬上来,齐大仓一时神色复杂,心间凝重。
“……我没干那事。”狗剩湿漉漉地爬上来,一脸沮丧。
齐大仓收敛心思,恢复雷厉风行的做派:“干没干局里说。”
三轮车行至凤凰山。这里地处白鹿原上东北角,是黄土台原上一道凸起的黄土梁。从远处望去,其形似凤凰之喙,故称之为“凤凰山”。
“这就是凤凰山,汉太宗的兹陵就在这,”严守村介绍道,“你看它像不像凤凰的嘴?”
回到这熟悉的地方,方堃一时感慨:“像咧,我年初还带朋友来过一次。”
“东北靠着兹水,西南倚着白鹿原,又是山又是水,要不说皇帝老儿会选墓咧。这天葬孝文凤凰山,是我们原上一景咧。”
方堃一眼望过去,只见凤凰山下立有十余通明、清祭祀石碑,经过百年风雨,字迹早已漫漶不清。然而,其中有一块最为高大显眼,它碑身中部阴刻楷书“汉太宗兹陵”字样,碑身左侧阴刻“赐进士陕西巡抚毕沅书”,右侧刻有“大清乾隆岁次”,其下方十二字已模糊残损,难以辨认。
严守村见他发愣,说道:“堃娃,你别看这些破石头不美气,这可是文物咧,都是古代人立的。汉太宗是个强人,像俺村严六爷,那得是人人都要高看一眼。”
“赐进士陕西巡抚毕沅……”
方堃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念出碑上铭文。
“你这个大学没白上,认的字就是比俺多,”严守村笑呵呵,“这毕沅是个谁?”
方堃解释:“这个人学问大得很,是个金石学家。他来这立碑不光是对汉太宗的崇拜,也是表达一种认可,认可凤凰山就是兹陵。”
严守村似懂非懂:“盖章,扣戳儿。”
“对着咧,”方堃笑起来,“不过毕沅盖的章经常是错的,五陵原上的安陵,康陵,平陵,渭陵他全都搞错了。”
“……这人就是个瞎瞎么。”
“也不能这么说,起码兹陵他没弄错。”
“也对,前一向公家还给兹陵立了保护碑咧,就在那达。”
方堃顺着严守村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一座较新的碑,赫然刻有“汉太宗兹陵”和“全国第五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大字,正是2001年国家为兹陵立的保护碑。
“守村叔,”方堃回头唤他,“咱往上走走看,汉太宗的墓在半山腰,没准盗洞就在那达。”
严守村糊涂了:“半山腰?”
“走,留意着脚下,”方堃淡定自若,“我给你慢慢谝。”
两人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脚下有没有盗洞。
走到半山腰时,方堃将自己所学分享出来:“汉太宗的墓叫个崖墓,就是在山腰上横向打洞形成墓道、墓室。”
严守村想了想:“得是像鸟一样掏个洞,把汉太宗的棺材塞进去?”
方堃点头。
“这汉太宗咋回事,”严守村不解地挠头,“你看他妈那南陵,他媳妇那窦陵,高大得很么,他一个当家做主的老汉咋恓惶成这样?”
“因为他是个好皇帝,他即位那向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为了不让老百姓劳民伤财,他就下令说他死后不要铺张浪费,一切从简。但这个汉太宗又孝顺得很,所以他妈的南陵美气得很。至于他老婆窦漪房,死得晚,那向西汉已经富起来了,自然也就有钱修陵咧。”
“汉太宗跟他屋里的得是不和?”严守村指着另一方向的山丘,“你看兹陵和窦陵,离了好几里地,俺村两口子不和的都不葬一块,离得远远的。”
“守村叔,这个问题问得好,你这观察力不做学问,真是我们考古界的损失。”方堃会心一笑,“西汉十一个帝陵,确实就他夫妻俩离得最远。他大高祖和吕后是合葬,他儿景帝的阳陵更不用说,和老婆是同茔异穴。”
“啥叫同茔异穴?”
“就是和老婆不葬在一个坑,但是两个陵被一个大陵园墙围了起来。从他儿往后,所有西汉的皇帝都是和老婆同茔异穴。”
“那得是太宗和老婆离婚咧?”
“不是,但是他俩为啥离得远,我也不知道答案。”方堃笑道,“走吧叔,咱继续找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