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臣日前听闻,柳将军府中举行阴配的新妇是王上已纳入后宫的慕氏清河长公主。臣斗胆,敢问王上事实究竟为何?”男人微微弓着身子作揖,年迈的声音沉稳而断断续续的。
“顾相从哪听来的这些谣言?竟然还当了真。”殷越手中的珠串在眼前这个年迈的大臣说完话后停止了转动。他神情淡淡,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警惕。
“王上不可道明缘由,便是却有此事了?”被称作顾相的大臣接着问,倒是不怕得罪殷越。
三朝元老面前,殷越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没有。”
“那王上可愿将囚在宫中的慕氏姐弟叫出来与老臣见上一面?”顾相步步紧逼着,“听张侍郎说,慕氏容谦已经自尽了?”
“是。在本王宠幸慕清河的当晚,割喉自尽了。”
“王上还不肯说实话吗?”顾相摇摇头,一脸悲切地道,“楚国投靠秦国的慕氏旧部皆已知晓了王上亲允慕清河阴配与柳家的事,正商讨如何找王上讨要说法呐…”
这可不是小事。秦国当年灭楚,有近一半的楚国臣子前来投靠秦国。如今楚国的地界仍是他们在管辖着。殷越俘虏慕氏姐弟的事当时人尽皆知,先王将两人丢进了废弃的宫殿自生自灭,也不曾重用过楚国旧部的臣子。直至先王去世殷越登位,封了慕清河为妃,楚国那些旧部才对这个新王用心起来。
对慕氏姐弟的态度,变相就是对楚国那些旧部的态度。本来好好的,如今却有人告诉他们原本是宫妃的慕氏公主死了,还被阴配给了家国仇人柳家。又怎么可能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殷越沉默了好一会,也证明了这件事情的难办。
“且后宫妃嫔对王上将一个外男安置在宫里已颇有不满。还请王上为王室血脉着想,将慕谦容遣出宫外,以求安心。”
正常君王会把一个男俘虏安顿在女人成堆的自己的后宫?这不是殷越有问题就是他有问题。
“本王留慕谦容在宫中是为了牵制…”
“王上以为糊弄得了老臣吗?”顾相突然高声打断了殷越的话,叹息道,“慕氏姐弟姿势绝佳是不错,可王上已经收了慕清河,没有理由再留慕谦容在后宫,多惹那些是非口舌出来,让王室血脉存疑……”
殷越被顾相怼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最后还是露出了马脚。
“倘若王上不想几十年之后被那些对王位觊觎的王室宗亲质疑血脉至亲,动乱江山,就应忍痛割爱。”
“若本王不呢?”
“明日朝堂之上,王上将面临楚国旧部大臣们的质问与不满。”
“顾相可有方法解决?”殷越是决不可能对慕谦容放手的。
顾相再次摇了摇头,道:“王上只有将事实一一道来,好生安顿慕氏姐弟。已故去的人迁去故乡安葬,活着的人也不宜再待在王上后宫。”
“顾相可否告知本王,消息从何处听闻得知?”殷越动了动嘴角,眼里一片漆黑。
“王上恕罪。微臣,无可奉告。”顾相跪下身,请罪道。
殷越摆手让他起来,说道:“罢了。顾相让本王再想想吧。”
“王上不可迟疑啊。王上久居异地十余年初登王位根基未稳,倚靠的全是先帝留下的臣子和曾与王上交过好的楚国旧部。若处理不好此事,先帝的人暂且不说,光楚国旧部就够王上头疼一阵了。被驱逐至边疆的两位王爷手中皆有军权,很难保证他们不会趁乱做出什么事来……”
“顾相之意,只有放慕氏姐弟出宫这一条路可走了?”
“不是。可却是危机最小的一条可行之路。”顾相缓慢道,“王上若真喜爱慕谦容,执意留他在后宫之中。大可将其施以阉刑昭告天下便可光明正大宠爱。”
“王上,微臣告退。”见殷越垂着头半天没再回应,顾相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主动请辞离去不再碍眼。
梧桐宫
“殿下为何命人将那般显眼的瓷器置于树下?”沐风跟慕谦容下棋,搁老远就注意到了那棵秀气的绿梅树下放了一个白亮亮的瓷瓶子。
“放于别处我怕将它忘了,届时就发挥不了它的作用。”慕谦容轻轻一笑,平静地说。
“属下倒是闻见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慕谦容喝了口茶,随口调笑道:“那说不定是沐风你身上还没好全的伤口里的血腥味。”
沐风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傻样儿引得慕谦容一阵发笑。
“公子。王上来了。”宫女的禀告让慕谦容的笑意僵在了脸上,随后瞬间消失不见。冷然回道:“知道了。”
殷越每次过来都会扫慕谦容好不容易才起来的兴致,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殷越拉着慕谦容走的很急,一进寝宫就用脚关了门把人按在门板上亲。
一个长而急切的吻结束。慕谦容轻轻喘着气,揪着殷越的衣领嘲讽道:“你就那么着急找我发泄吗?”
殷越看着这个一脸不满,一身鲜活的慕谦容,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决定是不是错了?要是将这个人彻底砍断双翼困在自己身边,他还会有这样丰富的表情吗?
慕谦容被他盯的不自在,转过头去下声地骂着:“发什么病?”
“凤皇。”
“干嘛?”
“朝中的大臣知道你的事了。”
“他们不早就应该知道了吗?曾经高高在上的慕氏王储被秦国君王囚禁在后宫里以见不得人的身份当着金丝雀随意玩弄糟践。嗯?”慕谦容挑了挑眉,仿佛说得不是自己而是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遭遇。
殷越这话问得诚恳,竟然还有一丝哀求的语气在里面:“你想留下来吗?留在宫里陪我?”
“你觉得呢?”慕谦容反唇问道,“如果可以,我连片刻时间都不想跟你在一起。”
“呵呵呵。”殷越低头靠着慕谦容的肩膀笑出了声,“你就那么恨我吗?”
慕谦容抬手抱住了殷越,轻声道:“简直恨之入骨。”
未央宫
“王后,顾相的信。”贴身女使悄声走进余王后身边,将一张卷成卷的纸条递给了她。
余王后慢慢打开纸条,看了一会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走到燃烧的蜡烛前将纸条点燃了。
“本宫听闻,薛氏死了?”
“是。前日梧桐宫那位得了王上的许去了冷宫看薛氏,等他出来的时候薛氏早就凉了,后来王上还派人去把薛氏的尸体给拖走了。”
“也是报应。”余王后叹了一声,“她当年可也是风光无限的人。”
“再风光无限不还是没了。”女使接着余王后的话回道,“像她这种人,迟早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可惜了椒殿那么好的住处,以后宫里进来新人怕是没人敢住进去了。”
“王上要选新人了吗?”
余王后淡淡道:“快了。”成功送走慕谦容之后,殷越为解相思之苦肯定会招些跟他眉眼相似的人进来宠爱。
男人啊,都那么喜欢得不到的…
第二日早朝,果不其然殷越被一群楚国旧部连环发问。若不是早有准备,今日他未必能按时下早朝出来。
对于慕清河被阴配的事,殷越做主取消,命柳将军府归还慕清河遗体,送到故乡安葬。
而慕谦容,殷越借口要以封主的身份送慕谦容出宫,但封什么地方的主什么时候封主却没说,殷越一拖再拖就是不想放慕谦容出宫。
就在殷越为慕谦容可以多留几日在宫里窃喜时,宫人急匆匆地来报:“王上,不好了。慕主子用匕首伤了王后,两人正在花园闹着…”
真是一刻都没能让他省心。
“大胆!伤了王后还敢如此放肆!小心我等禀明了王上让你去冷宫吃西北风去!”女使一身粉色衣裳,紧紧将倒在地上的余王后护在怀里,怒瞪着站在那擦拭匕首的慕谦容,恐吓道。
余王后把脸埋进女使胳膊弯里,声音沉闷又让人心疼:“没事,只是不小心罢了。”
“怎么能是不小心呢王后?”女使分辩道,“刚刚要不是王后躲得快,这划在手臂上的伤可就到脸上去了!他这是存心要害王后啊!”
殷越赶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慕谦容静静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躺在女使怀里的王后一脸不耐。余王后窝在女使怀里小声地哭泣着。
“王上。您替臣妾做主啊王上,刚刚他,他想毁了臣妾的容貌啊王上!”
“王上,您可一定要替王后做主啊!王后自嫁于王上之后可从没受过如此大的屈辱。”
殷越听完了王后和她女使的哭诉,转头看着站在那一脸事不关己样儿的慕谦容,问道:“是你做的吗?”
慕谦容抬了抬手里的匕首给殷越看到,满怀恶意地反问:“匕首都还在我手上,你是瞎吗看不见?”
“为什么?”殷越不明白,慕谦容跟王后明明素不相识,也没有过过节。
慕谦容抬眼看了看天,笑道:“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是想知道,日日夜夜说爱我的王上到底会偏袒我这个金丝雀到什么程度。”
“你的恶趣味不该这样用。”
“处置我吧。”慕谦容耸了耸肩,毫不在意的态度让殷越很不爽。偏偏还有那么多人在,使殷越不能立刻扯掉遮住他全身的幕篱看清楚慕谦容现在的表情。
殷越向余王后伸出手去牵她起身,余王后眨了眨眼睛没动。
女使只好开口替余王后解释道:“还请王上见谅,刚刚王后是被伤了手臂,恐怕不能被王上用手牵起来了。”
殷越听言,蹲下身去让女使起开,一把将余王后抱起就往回走,对身边的王余吩咐道:“去请医丞过来。”
“是。”
随后又停了一下转头看向慕谦容,道:“叫一队侍卫过来送他回梧桐宫,没有本王允许他不许出宫半步。”
“是。”
慕清河的事办得很快,尸体被悄悄运回了宫送到梧桐宫里。
梧桐宫里的一间屋子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里面就慕谦容一个人守着身体早已冰冷的慕清河的尸体。
再次真正见到阔别已久的姐姐,却已是天人永隔。慕谦容看着自己姐姐那张发白僵硬的脸,用帕子替她仔细擦拭着。脸上的表情笑着笑着就失声哭了出来。
“姐姐。我好想你啊…”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独自走了。
“你走了那么长时间,我这个做弟弟的居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姐姐,记得代凤皇向母后问安。告诉她凤皇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想报了国仇家恨之后再去她跟前尽孝道。”
“我把慕挽也杀了。虽然凤皇知道姐姐最不喜欢我杀人,但是慕挽不配再活在世上了。”
“你们都去了,我也会去的,为什么还要留着她呢?”
“我把她舌头活生生划碎了。”
“姐姐…为什么要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凤皇一个人?”
…
“王上!慕谦容此人断断不可再留在后宫啊!且不说他一介男人,昨日他竟敢当众刺伤王后,明日就敢刺杀王上。还请王上速速处置了好啊!”
“臣附议。王上,留一男人在后宫之中实在不妥。”
“臣附议。刺杀王后乃是死罪,王上念及昔日情分才没有怪责于他,但此人是万万不能留在宫中了!”
“臣……”
送慕清河尸体去楚国国都的队伍启程三日后,慕谦容接到了出宫的旨意:
“奉王上旨意,慕氏谦容,以下犯上行刺王后,罪大恶极。但念其昔日情分死罪可免,特命慕谦容任扬州封主一职,三日后前往封地,无召永不得回。”
“谢王上。”
他噩梦般的金丝雀生活终于结束了。等待他的不再会是风吹竹叶的如同鬼魅一般的声音了。
“殿下,您没有需要带的东西了吗?”
“除了必需的换洗衣物和盘缠,其他都没有必要带了。”慕谦容笑得非常轻松。
“那梅树下的瓷罐子殿下也不带吗?”
慕谦容不免有些好笑:“我带它做什么?”
沐风总是这样,总是问一些让人觉得滑稽的无用问题,可偏偏他乐衷于此。
入夜,慕谦容等到了他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人——满身酒气的殷越。
在慕谦容对殷越的印象里,他从未见过殷越会有如此失态的一面。
慕谦容愣愣地看着殷越用歪歪扭扭的脚步走进来,一下扑进自己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胸口。
“为什么要走?”
“不是你下的旨意吗?”
“为什么要逼我下让你离开我的旨意?”
“因为我恨你。”
“凤皇。”殷越突然叫了一声慕谦容的小字。
慕谦容嗯了句。
“别恨我好不好?我只是想让你跟我在一起…”年轻的帝王瞬间委屈了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你害我家破人亡,再无国家可依。为什么还要求我不能恨你。”
殷越痴痴地笑了:“因为我喜欢凤皇啊。”
“你的这份喜欢,天底下没有人能承受的起吧?”慕谦容嘲讽道。
“……”
慕谦容知道殷越是睡着了,平静地说道: “如果杀了你就可以立马达到目的的话,你已经死了百遍了。”
未央宫
烛光前一道身影一闪而过,留下了一个药瓶和一封信。
“王后。该涂药了。”女使顺手将那瓶药当之前用的伤药拿了过来,还十分惊奇发现了一封信。“王后,这儿还有一封信…”
王后拿过信拆开,里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字:“承蒙帮助,万分感激。误伤娘娘纯属无奈,还请娘娘收下伤药。”
右下角上一个指甲大小的凤凰画押。
娘娘,是楚国王宫对王后的一种独特称呼。凤凰花押,大约只有叫凤皇的人才会用吧…
余王后笑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