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依然止不住身体的战栗。下颌下意识绷得紧紧的，几乎不能开口说话，几次努力，我道，“元宋，你跟我一起去。”
马车七拐八绕，在一处暗巷停下，依稀可见对面的府邸。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两个字--“谢府”。
青萝道：“这是谢将军的府邸。”
“哪个谢将军？谢氏不是前朝皇姓吗？”
刚说出口我便后悔了，这句话无疑是在自贬身价。
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活得仿佛与外界脱节。
“谢家有两支最为鼎盛，一支是前朝皇族，另一支便是前朝归顺的名将世家——襄平谢氏。虽同姓，却早已出了五服，数十载来襄平谢氏日渐调零。到这一代，只剩一名长女谢丹翎与几岁大的幼子。”
“我听说过此人。记得谢丹翎在新帝君阙手下做事，如今拜将算是鸡犬升天了罢。”
青萝摇头道：“非鸡非犬。”
“与我何干？”
“用她证明朱夫人的本事。”
“你们要杀她？”
“殿下有言在先，良将难得。”
青萝并未反驳，就是说能调略最好，不能为其所用便杀之？
“靠我一人？姑娘这是想空手套白狼？”
“朱夫人别无选择。”
她一口一个朱夫人，在我听来，就像无形中的莫大讽刺，刺得我心痛！
“上限？”
“这是朱夫人该考虑的。”说着，青萝拿出了一枚令牌。
我疑惑地接过令牌，打眼瞧过，鸾鸟龙纹。心中倏地一跳，“储君御令，你们是夏太子钰的人！”
青萝道：“三日为限。朱夫人，但愿我们能在不远的月下重逢。”
言罢，青萝戴上帷帽下了车，坐上自己的马车离去。我攥着令牌，进退维谷，只好吩咐元宋先回府。
我平日的寝居摆设，与在东宫时一般无二。曾经，我暗暗感激朱鸣珂的用心，如今看着屋中熟悉的物件，只觉作呕！
我轻抚着锦盒上的花纹，心中却不知该怎么做？
若我办不好，知晓如此重大的秘密，焉能不被灭口？
我能信任他们吗？
呵，阖族被屠，我还能信谁？
我还有选择吗……
“夫人在看什么？”
低沉的男声传来，吓得我差点一个激灵。抬眼看去，是一袭锦衣的朱鸣珂正走近。
我随意地将锦盒扔到首饰堆中，道：“都过时了，根本不能衬托我的美貌。”
“怪为夫近日忙于朝政，疏忽了夫人。明儿着金玉阁掌柜将时兴首饰送到府上，供夫人赏玩。”
我佯作嗔怒，“您瞒得妾身好苦。自陛下政变，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忧心要被抄家灭族。”
朱鸣珂摇头长叹一声，“倘若可能，谁又愿做为人唾骂的叛徒？”
他并未多提，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扯起唇角笑了笑，应付着他的虚与委蛇，心中却近乎极端地开始想，我今日悲惨不就是因为你没做叛徒！
太子也好，君浅也罢，全都早知朱鸣珂的真面目，却刻意将我推入火坑。
每思及一次，我便连枉死的东宫兄弟姐妹都再提不起分毫同情！
我甚至开始神经质地怨恨冷眼旁观的所有人，一切能想到的认为对不住我的人！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直至第三天的清晨，已是最后的期限，我仍毫无头绪。
茶室中，我正按照惯例检查元宋茶艺。小孩小心翼翼泡好了茶水，“大人，请用茶。”
“放下吧，我没心思喝。”
元宋摇着小脑袋，困惑地看向我，神色有些委屈，半响，突然跪下“咚咚”磕头。
“元宋，你这是做什么？起来！”
“大人，不管您去哪儿，别不要奴……”
“男孩子，不许哭！起来！”
元宋泪水涟涟地抽噎着，摇摇头。
我没好气地怼道：“下地狱你也陪我去？”
元宋扑过来抱住我，“府中老人说，死掉才会下地狱，大人不要死！”
唉，死不死的，哪能由你说了算？
一如这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的可悲命运！
巨大的悲哀渐渐涌上心头！
我不甘心啊！
不甘心一辈子在后宅做个被人改造赏玩的傀儡！
我想活着！
活着离开这里！
我胸膛缓缓起伏了几下，遂拍了拍元宋的背，“乖孩子，帮我做件事可好？”
元宋抬起头，纤长睫羽，若翩飞蝶翼。
“这里有两块令牌，一块是朱鸣珂的通行令，能让你进入禁宫。”
“到时一定有人问你，你便说是你家朱大人有紧要奏疏忘在府中，让人带你去议政殿。”
“记住，只有见到楚皇与文武百官，才能将第二块令牌亮出。”
元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郑重地将令牌藏在怀中，颤抖的双手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害怕与慌乱。
“大人，到时奴该怎么说？”
“乖孩子，你只用提及谢丹翎与投诚二词，再当众点名此令是有人送到朱鸣珂府上便可。”
元宋重重地点了点头，“嗯，记住了。”
我抱起元宋，揉揉他毛茸茸的头，几乎落下泪来。
对我满心依赖信任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命运！
我忽然舍不得放手，“不……别去了！很危险！”
元宋却松开我，跪地向我磕了几个头，道；“若非大人相救，奴早已横死。无论大人需要奴做什么，奴都会去做。”
我看向元宋，他的眸子清澈明亮，眼神仍旧坚定有力。
我忽然记起来了，两年前，我正是看中了这双眼睛。
什么时候，我连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望着这双与我当初如出一辙的眼睛，心底熄灭已久的火焰竟再次燃烧起来！
我一定要活下去！得到世人再不能随意欺辱的依仗！
我起身回屋，拿出元宋的卖身契，将之焚之一炬。
“元宋，从现在起你自由了。”
“大人？！”
“你记着，齐帝铲除异己的手段虽残酷，但到底算个正直之人。如若发生危险，你就多求求他。啊？”
说不准还能有一线生机！
孩子伸出小小的手臂抱着我，眼眶里滚着泪不发一言。
此去一别，大概再无相见之日。
元宋走后，我将府中下人各自安排出去，之后换上了早已备好的仆从衣裳，从我的寝居开始，一把火烧了一切。
并趁着仆人忙于救火的空档，悄悄溜走。
朱府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我的，逃亡携带也颇为不便。最后，我只带走了母亲的观音吊坠。
出府后，我已是灰头土脸。
我像个疯子一般向人流涌动的大街上跑去。回眸望去，大火肆虐，为时已晚。富丽堂皇的府邸被火蛇渐渐吞噬。
我又哭又笑，低声祈愿，“但愿这把火能揭露些许……繁华下不为人知的丑恶吧。”
今后，我一无所有；今后，我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