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九重宫阙之下,耳际是赏赐不绝。我抚着颈间吊坠,只觉恍惚。
良久,我不禁开口问道:“郡主不杀我?”
我边说边抬头看向殿上衣着华贵的红裳少女,此举未免僭越。
层层叠缀的华服穿在一个尚且年轻的女孩身上,毫无违和,反而更衬得她高贵威严,衬得从前在东宫的一切……好像一场梦。
君浅道:“短短两载未见,你变化不小。”
变化?
我正要回答,君浅却似乎已对我失去兴致,自顾自抬手对身旁太监示意,转头对我说:“君若闻,好生活着,退下吧。”
我只好压着满腹心绪退下,出来时见已是傍晚,心里更加难过。
意料之外,我在离宫前被一个小太监撞倒,袖中悄悄被塞入一片竹简。
竹简别无赘余,只给了个潦草住址,声称可解君浅“仁慈”真相。
回府的马车上,我带在身边的小孩元宋沉不住气,拉了拉我的袖子,问道:“夫人不高兴吗?”
“没有。”
“可……夫人上车后便一直擦着那竹简,像有大事决断不定。”
“呵,你这小人儿懂什么?”
元宋这孩子本是朱鸣珂府中的小奴,我见他生得好看,温和顺从又善解人意,很讨人喜欢,索性赐了名养在身边,聊解寂寞。
“奴奴不懂,但夫人曾说,想做就一定要践行,不该犹豫,不能动摇,以后才不会后悔。”
顿了顿,元宋不乏哀伤道:“一年前夫人是这样教奴的。”
“短短两载未见,你变化不小。”
君浅的话犹在耳畔,我擦着袖中不知来历的竹简,一片茫然,更藏着几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倘若这事做了,你不但不会感到任何满足,还会打碎现在唯一拥有的平静与安稳,让你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你还会去做吗?”
元宋不懂,歪着头想了想,道:“但夫人怎会突然因为一件事,而一无所有?除非原本便是那样,只凭此事揭开了勉强维持的面纱。”
“你这般拐弯抹角地劝我,不怕大人生气,将你卖到下九等的窑子去!”
元宋眼底闪过一丝惊惧,呐呐垂眸道:“夫人……救过奴的命,赐给奴姓名,教奴读书习字……”
像是鼓足勇气般,元宋道:“您说过,人该有名字,可奴奴不知道您的名字。您说过,做人要抬起头来,但奴奴如今却时常看到您顺从的模样。您以前说过很多很多在朱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如今却很少再提起。
奴奴不明白夫人的话,只是刚才莫名想念起两年前刚入府时的夫人。”
我揉揉元宋毛茸茸的小头,笑了,“好孩子,我吓你呢。”
“此事咱们要做,但不能让大人知道,我……能信任你吗?”
元宋点点头,目光坚定有神。
有元宋遮掩,我们轻松躲过了张府耳目,去到了竹简上的地址。一处坐落在城楼附近,十分隐蔽的三进院落民宅。
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久违的女人。安氏!
两年前说要出家的安氏,怎会在此?
我心中疑窦丛生,不敢上前,便一直在院外看着,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捉奸的怒火变成彻骨的冰凉。
安氏的举止迟钝茫然,仿佛无知无识一般。温柔而顺从,无悲无喜无怒无惧,完美的木偶娃娃!
透过她,我恍若看到了张府后宅中无数的女人小奴的未来,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我日渐失去的是什么。
她这朵娇花即将枯萎,而朱府中的那些人,包括我自己,生命尚犹鲜活。
我忽然不受控制的笑了起来,直到眼泪落下来,才终于平静稍许。
原来,这就是君浅所谓的“仁慈”。
我像是受了蛊惑一般转身爬上了城楼,广袤的齐都尽收眼底。灯火氤氲,星星点点。呼吸着高处的空气,压抑心头的桎梏竟从此消失。
“元宋?”
“在。”
“你可见过狮子如何被驯养成绵羊?”
“未曾。”
“狮子野性凶猛,驯兽人若使强硬手段,要么被其利爪撕碎,要么只能得到宁死不肯屈服的尸体。
但若给狮子提供安逸的生活,每天不用捕食就有美味肉脯,夜里有高床软枕,它要什么自有人送上门。日削月割,当狮子彻底失去自己赖以为生的本领,也就不足为患了。”
这是我的未来。
诸如朱安氏的女人们却比我更惨,在年幼之时,三观尚未成型之时,便被人刻意扭曲驯化。一生为“主人”而活,连分去心神的孩子都不允许拥有。
生命中所听所闻,皆是“主人”同意她看到的、听到的,毫无选择,外人却嫉羡其之幸运,渴望自己也被如此金屋藏娇。
这般手段,比贵族虐杀性命、恶霸强占清白来得更令我为之不齿!
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不受控制地抚着廊柱干呕起来!
元宋慌乱地拍着我的背,“夫人……”
我恼怒地甩开他,“别叫我夫人!”
“朱夫人,久违。可还记得在下?”
我抽出袖间手帕,狠狠擦了擦嘴。
这才抬头向声音源头看去,眼前女子步履轻盈,体态婀娜,微微行礼间温婉美丽难掩。
我绞尽脑汁开始回忆,到底何时见过这样一位妇人。
好似灵光乍现,我眼前忽然闪过太子的门客--贺怀澈。
“你不是贺怀澈养的那个外室么?怎地,如今又想改攀朱府?”
青萝微笑的嘴角僵了一瞬,随即恢复笑意。
“非也,在下有一桩买卖,想与夫人单独谈谈。”
“我对皮肉生意不感兴趣。”
青萝脸上笑意依旧,丝毫未受影响,抬手递过一锦盒。
“夫人不妨打开看看,再说不迟。”
我挑眉接过。
里头是块精巧的金色面具,刚好合我的尺寸。
盒上拓有南夏宫延的徽记--九瓣莲花。
“今夜竹简……呵,原来是你。”我将锦盒盖上,随手扔给她,转身欲走。
“夫人迄今已毫无退路了罢?”
我闻言脚步顿了顿,转过身,遂听到她继续说着。
“短短两载的变化,朱夫人便毫无所觉么?再过些日子,待你真正毫无用处的时候,摆在面前唯一的路都会没了。到那时啊,你便会落到,如鄙弃的朱安氏和身侧这小奴儿,同样的结局。
兴许还得再惨些,如今东宫已灭,齐国易主,天下虽大却再无你立锥之地!你不认命却不得不认!朱夫人,你便甘心一生做见不得光的老鼠?”
明明是刻薄话儿,在她无害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善意。
青萝笑吟吟地接着道:“你我还能离开。”
我无法反驳,事实确实如此!
沉默良久,我咬牙沉声问道:“不知此礼乃哪位贵人所赠?”
“朱夫人请随我来吧。”
青萝说着带头走在了前面。
我却开始犹豫了,轻易吐露的背后定藏着巨大威胁,说不准就会赔上性命,当真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