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殿下一面真不容易啊。”
贺兰霁雨含笑回首,望向踏月而来的矜贵少年。
那人穿了袭皂纱长袍,脂玉般的面容漂亮却很是无情。
银辉穿过繁盛的桃树,披洒在他周身,衬得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添一分冷白。
贺兰霁雨轻笑了两声,道:“有道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殿下才挨了刀子便连夜赶来相会,满腔深情让我如何回报?”
南钰后退一步,压抑着愤怒,皱眉道:“白夫人慎言!”
贺兰霁雨佯作讶异痛惜,“殿下与臣妇苟合之时,可不是这态度。
您还特意将麒麟对配的一半,赠予我作为定情信物,形状这样子契合的白玉,怕是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南钰略略诧异,道:“麟配早在数年前便已不慎丢失。孤不知与白夫人有何仇怨,以致你不惜赔上自己与已故夫君的清誉,也要攀诬与孤。”
“有何仇怨?”
她面上愤愤,有些失控道:“殿下,臣妇嫁给白倬云不过三月有余,您就害死我的丈夫,还要踩着他的尸骨为自己造势。您觉得我们无冤无仇?”
南钰默了一默,神色中有些微动容,痛心道:“白夫人,对于未能救出惠安侯,孤深表遗憾。但当时乱匪在林中伏击,人质多是手无寸铁的女子,孤只能顾全大局。
你若因此怨恨,孤无话可说,但你如何能拿亡夫清誉开玩笑?听孤一句劝,好歹让惠安侯走得安心。”
南钰摇摇头,桃花眸子里映出哀色,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对无知怨妇的怜惜。
贺兰霁雨扯了扯唇角,这厮的演技还真无懈可击,自然到几乎完美,若非如今坑的是她贺兰霁雨,倒是忍不住想赞上一赞。
“臣妇无知,受人蛊惑,竟冤枉了殿下!”
贺兰霁雨满脸愧悔,欲俯身朝南钰下跪,被他连忙扶住。
南钰道:“夫人容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出来,孤定为忠臣遗孀做主!”
贺兰霁雨略略迟疑了一下,道:“此事还要从殿下责罚夫君杖刑说起。
有人告诉我呀,这的确一开始就是殿下的圈套,但您为的不是先发制人,保护白倬云的安全。早在那时,您就已经下定决心部署棋局,要送他去死。”
南钰面露错愕,道:“荒谬!白叔叔与父皇乃是八拜之交,不仅是孤的叔父,更是助孤良多的功臣。孤就算是狼心狗肺之徒,可白倬云与孤无冤无仇,作甚要害他?”
贺兰霁雨深深看了他两眼,那少年眼角那片桃花/色像是凝在了冷白的面皮里,显得格外纯良无辜。
她弯起唇角道:“说的是啊,殿下乃是成大事者,绝不至于因为白灼云几句顶撞而怀恨在心。但若是有足够巨大的利益,您也会毫不迟疑,将他送下地狱!
效忠殿下,与殿下有用的是宣平侯,又不是白倬云。”
南钰苦笑,道:“涉及朝堂,孤不与一后宅妇人多做解释!白倬云身亡于孤毫无益处!”
贺兰霁雨不依不饶道:“是呀,夫君若是因殿下身亡,宣平侯如何还会毫无芥蒂地辅佐您?您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毫无嫌疑。”
南钰似乎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却没能及时抓住那种异样感,使得眸子里不自觉微微闪起冷意,语气略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兰霁雨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无辜地眨眨眼,“殿下,听人说话要有耐心。您这样我可是会觉得您恼羞成怒哦。”
贺兰霁雨道:“两年前,第一富商申屠狄的独女,不慎被拐,辗转卖入惠安侯府,更倒霉的是还被白倬云活活虐打至死。
申屠狄买凶杀人,最终在宣平侯出面干涉后,赔上了一只手。这桩恩怨看似了结,毕竟民不与官斗,遑论是这般权臣呢。但他走运,遇见了殿下……”
“白夫人,孤无暇听你故弄玄虚。你若疑心孤与申屠狄合谋杀害白倬云,大可告知宣平侯调查。”
南钰神色有些不耐烦,转身欲走。
贺兰霁雨漫不经心地应道:“殿下,您这话不厚道啊。您早就清楚,什么都不会查到。因为您从来没有参与其中!”
南钰本已经迈出的脚步,一瞬间僵在原地。回身之际,原本无懈可击的表演,终于有了一丝皲裂的迹象。
贺兰霁雨盯着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唇边挂着淡淡的讥诮,“我们从最初杖刑引白倬云去护国寺说起。
殿下真正的用意是借此给申屠狄动手的机会,您同时也清楚自己的兄弟不会放过此等良机,烨王等人因此成为了您迷惑视线的工具。
匪徒在护国寺掳人这样的大事,爱惜羽毛的殿下一定不会参与其中。否则,万一被人循着蛛丝马迹查到该怎么办?
但殿下暗中给申屠狄行了不少方便之门,于是那日行事无比顺利,各家大多护卫皆被迷晕。
为什么申屠狄要绑走多名权贵?
自然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人不至于查到自己。
为什么给护卫下迷/药而非毒药?
这个要求虽在他意料之外,却是殿下最为名正言顺与之谈判的机会。
而这些明面上与殿下何干?
谁会怀疑如此深明大义的太子殿下啊?”
南钰此刻终于觉察到了蹊跷何在,他的面容仍旧苍白,虚弱,便是唇色都极浅淡,偏那双桃花眸子始终寂静幽深,不见丝毫怯意。
贺兰霁雨道:“到谈判那日,您为确保万无一失,甚至干脆豁出去,在骚乱中为白倬云挡下入骨一刀。在场为质的权贵与宣平侯暗卫皆是见证。
为何要砍白倬云十八刀呢?当然是为了让人联想到惨死在他手中的十八名贵女。
我想若非今日意外曝出麒麟对配的事,这会儿流言喧嚣的当是白倬云的‘骂名’了吧。”
贺兰霁雨不禁冷笑,道:“你不光让他死,还要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如此即便宣平侯日后察觉,也断不会为此与你反目!”
“其实殿下多虑了,这么完美的计划,就算申屠狄亲自到场,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准儿还得对您感激得五体投地呢。
哦,对了,听说您在救秋女公子时,不慎看到了她的身体,这下她不嫁您都不行了。何况,您对人家女儿可是救命之恩,真正豁出命的那种呢。
秋明景背后的秋氏军阀,不但能在储君期间给殿下极大助力,正好还能与宣平侯形成制衡。看来,殿下如今终于能睡得安稳了。”
说到后头,贺兰霁雨忍不住泣泪,这该是怎样一个奇男子啊?白倬云死得不冤,太不冤了!
再看南钰,那本有波澜的神情,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古井无波,丝毫没有计划被戳破的慌乱或窘迫。
南钰默了默,反倒笑了,道:“白夫人可有证据?”
贺兰霁雨抬眼看他,不卑不亢答道:“不怕实话告诉殿下,今夜臣妇孤身前来,您灭口还来得及。”
灭口?一个能猜中他全盘计划的人,怎可能不留后手?
“你想怎样?”
南钰问这话时颇感憋屈。
那感觉就像螳螂捕蝉,好不容易快吃到嘴里,却飞来了一只黄雀!
他很不想承认自己是那只螳螂,而那只黄雀是一个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无知妇人!
贺兰霁雨无比真诚地看着他,“臣妇别无他求,就盼着夫君能一生平安,出人头地。”
南钰忽然瞳孔一缩,“白倬云没死!”
贺兰霁雨含笑颔首,眼前之人实在敏锐得可怕,幸好她无意与之为敌。
南钰厌恶这种感觉,面色不觉微沉,“若孤不答应,你当如何?”
贺兰霁雨浅浅一笑,道:“不如何啊。殿下做事算无遗策,不留半分把柄,我只是一介弱质女流。但您知道的,年纪轻轻便丧夫的寡妇,总是很容易走偏,做出些损人不利已的事来。
今日不就心神恍惚,将麒麟玉佩砸了出来?
臣妇着实没想到,盼着殿下去死的人这么多,未及落夜便已流言喧嚣。
还好殿下来得及时,否则,这个小小玩笑该如何收场,真不好说呢。”
贺兰霁雨歪头笑着,双颊微微泛粉,面似桃花。
她粉色的唇在笑,明亮的眼睛在笑,弯弯的卧蚕也在笑。
南钰眸中却掠动起星星点点的狠唳之色,该是何等无耻之徒,才能以这般娇憨的少女姿态,将锥心毒计说成是小玩笑?
未及片刻,年轻太子忽觉气血翻涌,喉间似有腥甜涌来,俊美的面皮愈发惨白如纸……
最终,一切皆被他不动声色压下。
南钰垂目看她,面沉如水,冷声道:“开条件吧。”
贺兰霁雨的声音平直而乖顺,似笑非笑,道:“殿下别生气啊,臣妇生性脆弱,最受不得旁人冷言冷语的对待了。您再板着脸,会把我这弱女子吓坏的。”
南钰咬牙切齿地含笑,语气温和,“夫人请讲。这次没吓着你吧?需不需要传医官给你看看?”
贺兰霁雨嫌弃道:“孤男寡女大半夜传御医?殿下放浪不羁,臣妇还要名声呢。”
她晶亮的眼眸儿明媚一笑,“我明白殿下的难处,申屠狄那边需要个交代。这样吧,按照殿下原定计划,将白倬云虐杀贵女一案,大闹到明面上来,顺理成章地将他罢黜免官,流放边境。”
南钰不解,甚至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面上仍旧要不动声色,“你折腾这么多,就为了将他流放?”
你管我想干嘛?
贺兰霁雨淡淡微笑,道:“殿下意下如何?”
南钰神色很是肃正,沉声道:“玉配一事,白夫人打算如何善后?”
贺兰霁雨拱手告辞道:“请静候佳音。”
欲离去之际被叫住,“怎么?殿下还有吩咐?”
南钰问道:“是何人背叛了我?”
贺兰霁雨眼珠子悄悄转了一转,正色道:“殿下以为呢?”
其实贺兰霁雨之所以能将南钰的谋划猜得八九不离十,除开申屠狄、麒麟玉配这些偶然因素,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自己表哥过往行事的了解,他们都是同一种人,擅长以小博大,甚至不顾自身生死的亡命赌徒。
从未有人背叛南钰,不过贺兰霁雨才没那么好心呢,让他自己瞎猜去吧!
“站住!这半块麒麟玉佩,你从何而来?”
南钰的话音温和,一双如刀如隼的眸子却死死盯着贺兰霁雨。
气氛过于压抑,令她直觉感到压迫,心跳仿佛都漏了一拍。
建安十四年三月十二,惠安侯白倬云负伤回府。
怨恨继妻与太子的不堪流言,当庭发狂对其毒打,为延尉监下狱,罪以虐杀多名贵女,破坏燕夏邦交,夺爵流放。
从离奇生还、虐打妻子,再到阖府下狱、贬为庶人,不足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