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霁雨见状,扬起嘴角笑了笑,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又摸了摸他的手,很凉,像是在冰水里泡得久了,从内到外地透出丝丝的寒意。
“烧退得差不多了。能坚持走吗?”
白倬云脸色苍白得可怕,开口欲言,却说得十分艰难,嗓子像漏风的风箱一般,似乎连站起来都是难事。
“出什么事了?”
贺兰霁雨闻言,愣了愣,眼中再没了之前的喜悦,只稍稍用力握了下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扶他靠在肩上,“先别说话,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走回来。”
他抬起头看她,见她轻轻合着眼,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安静片刻,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说吧,这可不像你。”
贺兰霁雨只好向他笑了笑,“听我说,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数名押送的士官施暴不成,与我们发生了械斗。
我们抢了脚镣的钥匙逃了出来,那些押送官吏已经死光了,现在暂且算是行凶潜逃。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照旧去沧州,我惹出来的事情会负责善后。
但只能保证你不受牵连,流犯的遭遇不会改变。
二,趁机逃之夭夭,天下之大隐姓埋名,总有你的容身之处。如此,亦不用经受苦役折磨。”
白倬云没说话,只稍稍用力握了下贺兰霁雨的手。
“你总是让我做选择,为什么自己不选?”
从始至终,他其实……一直没有选择啊。掌控主动权的,一直都是这个女孩,很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件事了。
贺兰霁雨声音不大,却透着异常的坚定,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不喜欢?还是觉得我在逼你?”
白倬云嘴角勾起了一丝和煦的笑意,摇了摇头,“我去沧州!我会尽快风风光光回到帝都,让你过上比从前更好更自由的生活!你……会离开吗?”
白倬云一边说着,一边垂首抱住了她,因此掩去了眼底流转的极为痛苦的神色。
这话像是一声惊雷炸响在贺兰霁雨心间。
她满怀不可思议,心中冒出观察他神色的念头,却最终压下,一只手圈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
“我是你的妻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啦,还有人看着呢,先把我松开吧。”
白倬云浑身气息一凛,瞬息之间判若两人,锐利的眸子如刀扫过,“滚出去!”
女孩一屁股坐下,“姑奶奶就爱在这儿看着,你过来打我啊。”
白倬云面色一沉,盯着她,目光中透着无法掩饰的淡淡的厌恶,却没有更深地计较,转头看着贺兰霁雨,问道:“如果你不再是我的妻子,或者你以后突然发现自己有真正喜欢的人,你还会留下吗?”
贺兰霁雨往后仰起头,神色平静,“我有起码的忠诚好吗?还是说你想把我休了,再纳几房小妾?”
白倬云眯起眼,忽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竟缓缓点头,抬手来捋贺兰霁雨的头发,忍笑问道:“真的忍受不了?”
她身体僵了一下,躲开他的触碰,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想了一想,咬着牙道:“我不喜欢和人分享,但凡我还是你的妻子,你敢在外面有其他女人,老娘变着法整死你!”
瞧她这般反应,白倬云反而有些放下心来,将人圈在自己怀抱中,声音里都显出了几分笑意来,“对!夫人说得太对了! 我怎么忘了你是个善妒的母老虎,哈哈哈,太好了!”
挨千刀的南钰这辈子也不可能只要一个女人,还是嫁过人的!
他竭力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绪,打横抱起她来,笑着在空中连转了几个圈,连伤口渗血都不在意。
贺兰霁雨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差点低呼出声,揽过他的脖子,不敢乱动。
他像个执拗的小孩子,一遍一遍确认。
“夫人,你真不走?”
“夫人,你相信我,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回帝都去!”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全天下最好,谁都比不过!”
“如果以后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是不能弥补、很难原谅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贺兰霁雨头痛,“你做的亏心事现在已经不少了。我原谅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态度。”
白倬云一本正经道:“这辈子我绝不再有其他女人,来一个我打死……”
“走一个。”贺兰霁雨补充道。
白倬云点点头,“嗯,打走,全打走。”
他一直不懂什么情深情浅、相互成全。
可现在,他却想紧紧抓住身旁这个女孩,抓住这第一个视他为人、对他真心、陪他患难生死的女孩。
只有在她的眼里,他才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以戮人为乐的恶狗,一颗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
他们才是少年的夫妻,合该从年少走到白头!
白倬云到底伤重,折腾了一会儿,很快入睡了,口中却一直喃喃低语,“别走,我什么都听你的。”
直到入睡,他依然不肯放开贺兰霁雨。
待人睡下,贺兰霁雨起身,一脚踢上女孩小腿。
本来正在惆怅的乞丐女孩顿时单腿跳起来,屈腿摸着剧痛的地方,狠狠瞪着贺兰霁雨。
贺兰霁雨理直气壮抱怨道:“你是不是投毒了?”
女孩嘟嘴,超级委屈,“那就是普通的伤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把他吃傻。”
摊上这么善妒的母老虎,还心情好?
难道真嗑药磕傻了?
女孩好奇地凑近,“白倬云对你真好啊,为什么?他不是癖好虐打女子吗?可这一路不但从没见他打过你,连红脸都没有过。”
贺兰霁雨僵了片刻,这才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可能被我教训多了,怕了。”
女孩更奇怪了,“那他还对你这么好?该躲着你走啊。”
贺兰霁雨一时猜不到,心中有些慌乱无措,微微怔了一下,脸上显出了愠色,“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等醒了,问他去。”
女孩缩着脖子,拒绝道:“我不,我觉得他会打我,他刚才就恶狠狠地想打我,只是顾及你。”
女孩抿了抿唇角,捏着衣角的手放开,问道:“诶,你们明早真启程去沧州啊?这样的重罪能有什么办法?”
“与你何干?”
“我跟你们一起去,当然要问好自己的前程。”
贺兰霁雨失焦的目光努力地落在女孩面上,睁大了眼睛,不发一言地看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跟我们去做苦役?”
贺兰霁雨不解,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还去沧州干什么?难道是和南钰的婚事有变?
女孩眼珠子乱转,下意识地去偷瞥贺兰霁雨,道:“我杀了那些士官,早就无路可走了。
我觉得你这人不错,你们去哪,我就跟着去哪。哦,对了,我叫阿景,江山无限景,都取一亭中的景,可别记错了。”
贺兰霁雨狡猾道:“随你的便,我可不会多管旁人死活。”
阿景做鬼脸,道:“不用你管!”
不多时,山洞中相继传来浅浅的呼吸。
虽说没了鞭打叱骂的押运官,没了沉重的木枷僚铐,但此处离沧州城,尚有数百里之遥。
没有统一开阔的官道,没有粮食没有水,能侥幸找到些残存的野草田鼠,已是恩赐。
鞋子早在流放途中就磨破了,只能赤足走在滚烫皱裂的土地上,双脚被石块划得血迹斑斑。
进入沧州境内,气候多变,白日炎热难耐,一到晚上却无比严寒。
贺兰霁雨就在这时候病倒了。
白倬云解下白色的外衫,披在她身上,默不作声将人背起,怎么都不肯放下。
拗不过便也随他去了,总有松手的一日。
可一路走过赤地、迈过荒原,直到沧州城,他却一直都未放下,直到望见沧州城的城门。
甫一放下贺兰霁雨,尚未来得及看清这座饱经战火沧桑的古城,白倬云的身躯便重重向前倒下。
贺兰霁雨惊慌地扶住他,大叫道:“快来人哪!”
沧州牧府,歌舞升平,州牧柴桑正贪婪地欣赏舞娘们光滑的肌肤,雪一般白,花一般嫩,真适合做扇面啊!
正想着,柴桑亲随走近,耳语道:“禀大人,杀害夏吏的逃奴已投案自首。其中惠安……流犯白倬云求见大人。”
“大晚上不得安生。”
柴桑随意摆了摆手,推杯换盏间,丝竹声已然消弭。
长袖妩媚的伶人乖顺地跪伏退下。
柴桑摇着扇子,漫不经心道:“本官乃是一州之主,岂是一个小小的逃奴想见就见?既已投案,就该按律车裂。
你是被白倬云吓破了胆,还是存心败本官兴致?”
正要发怒,柴桑忽然一把合上折扇,“不对!按白倬云的德行,杀了官吏自此天高任鸟飞,他会投案自缚?”
亲随道:“禀大人,白倬云抵达沧州时已力竭昏迷。其夫人为求救治,这才自曝身份。
执意求见大人的也是她--”
那小将打扮的亲随说着,呈上一块玄铁令牌,其上雕刻鹰羽纹路,正是烨王旗下暗羽卫令牌。
柴桑摩掌着玄铁令,她怎会有表兄手底下的令牌?
“白倬云夫人给的?”
亲属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