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班，孟梦拎着沉甸甸的礼品袋，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
楼道里静悄悄的，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她深吸了几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试图压下那份混合着愧疚、思念与隐隐期待的复杂情绪。何许尤……他知道她回来了吗？过年时那通给何爸许妈的新年祝福，她特意强调了和自己父母在一起，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多希望，他能主动一次，哪怕只是问一句“回来了？”也好。她期待过的主动终究落空。
“他现在在上海吗？他现在在这扇门里吗？”
她指尖在门铃上悬停片刻，呼气，终于落下。
门几乎是应声而开。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伴随着一声带着哭腔的嗔怪：“乖乖！”许妈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带着浓重四川乡音的普通话像浸了水的棉花，软软的，又沉甸甸的，“还以为你都不要妈妈咯！”
孟梦喉咙发紧，鼻子酸涩。她反手紧紧抱住许妈，一下下轻拍着她瘦削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目光越过许妈的肩膀，书房的门也开了，何爸走了出来。他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刻着比孟梦记忆中更深的皱纹。他望着孟梦和妻子，眼神复杂，无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回来就好。”
那句曾经脱口就出的“爸爸”、“妈妈”，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换了个稳妥的称呼：“何爸爸，许妈妈……你们永远都是我的何爸爸许妈妈。”
许妈抹着泪，弯腰从鞋柜深处翻出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孟梦专属粉色毛绒拖鞋，又弯着腰，近乎固执地要亲自给她换上。
客厅里，许妈拉着孟梦坐下。茶几上，摆着许妈得知她要来，特意切好的、孟梦喜欢的水果。接过许妈递来的水果，孟梦拣着能说的，简单交代了回国后的动向：“我进七奇视频了，做现场制片。明天就要进组，去横店拍一部古装剧，应该要拍好几个月，所以今晚过来看看你们。”
何爸放下茶杯，瓷杯底磕在玻璃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剧组那种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关系盘根错节，不比你上学，你一个年轻女娃娃，在里面凡事要多个心眼，要懂得保护好自己。”他声音低沉，带着父亲式的忧虑。
许妈则心疼得紧：“拍戏多辛苦啊！风吹日晒雨淋，还少不了要熬夜！还不晓得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要不……妈去横店陪你？就近租个房子，每天给你送饭？”那眼神里的心疼和关切，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只要孟梦点头，她立刻就能收拾行李。
孟梦心头暖流涌动，笑着摇头：“不要。这是我回国后第一份正经工作，又没什么经验，好多东西要学着做，我想全身心扑进去，把它做好。”她顿了顿，补充道，“等戏拍完了，我就回来看你们。”
离开时，何爸许妈坚持要送到电梯口。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门外许妈殷殷的叮嘱：“乖乖，这里就是你的家！空了就回来吃饭！常回来！听到没？”电梯下行，那带着哭腔的乡音仿佛还萦绕在狭小的电梯间里。孟梦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长长吁了口气，何许尤并未出现。那点残存的、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期待，彻底沉了下去，心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二零一八年三月十八日，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横店影视城，《百卉戕》的开机吉时定在辛未时（13:00-14:59）。公司重金礼聘的大师掐算得精准：冲牛、煞西，喜神福神皆在西南，遂仪式台坐西南方位，财神正东，宜设香案……诸事无忌。
红布遮盖的摄像机透着庄重与期许。在一片喧腾的鞭炮和缭绕的香烟中，林歌身着剧中角色的华贵古装，玉冠束发，长身玉立。身旁的女主角秦紫珊亦是盛装，珠翠环绕，明艳照人。两人并肩站在主创队伍最前端，郎才女貌，吸引着所有镜头和目光，成为仪式上最耀眼的焦点。
孟梦站在制片组的人群里，目光扫过这熟悉的古装场景布置，心头掠过一丝微澜。
这并非她第一次接触古装剧。六年前，她刚踏入大学校门不久，就得知自己高中时期写的头两本小说《古谣》、《今谣》被影视公司买下版权，要改编成一部剧。那时的她，热血沸腾，不仅参与了部分编剧工作，还伙同何许尤，亲自操刀了影视配乐的词曲创作。也正是那段经历，在她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有朝一日，她要亲手将自己最珍视的第三本小说《大夫谣》搬上荧幕，不是作为原作者或编剧，而是作为掌控全局的制片人。
仪式结束，林歌与秦紫珊便被宣发组簇拥着去拍摄各种宣传物料。孟梦迅速收回飘远的思绪，转身投入工作。
她快步走向统筹组的同事，确认明日最新版的拍摄通告是否已下发至各部门。接着找到外联负责人，对着通告单，一项项核对确认明天各个场地的使用时间和最长占用时限。
确认无误后，她拿起工作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动，在包含了导演组、摄影组、灯光组、录音组、美术置景组、道具组、服化组、演员组以及场务、车管等的十数个微信群里，逐一发布通知，再次清晰简洁地强调了明早的具体开工时间、集合地点和注意事项。
暮色四合，孟梦回到剧组除主演导演外统一安排的经济型连锁酒店。她的房间是标准单人间，几平米的空间，陈设简单，只有基本的床铺桌椅和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她拧开有些发涩的水龙头，洗了把脸，镜中的短发女子眼神依旧清亮。洗漱完毕，她将自己摔进并不算柔软的床铺，然后摸过手机，将手机闹钟定在凌晨五点。
窗外夜色渐浓，她关掉顶灯，只留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最后扫了一眼平板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拍摄计划表，才沉沉睡去。
三月下旬的横店，阴雨连绵。孟梦刚通过备用方案处理完A组外景地的积水问题，演员们便纷纷前往改妆，各部门各司其位，运转还算井井有条。
剧组距开工已经整整一个星期，这一周下来，孟梦每天骑着机车灵活穿梭于A、B组不同的拍摄场地之间，检查进度，协调资源，解决问题，跟各部门也渐渐熟络。
尤其是统筹组和外联组的那群年轻同事，远远看见她走过来，不等她开口询问，便主动抢答——
“放心！场地协调好了，比原计划多批了半小时！A组今天下午三点前能收工，B组那个景下午四点肯定能空出来，时间卡得上！”
“明后天通告单调整已同步所有组群！”
“后天B组外景地村民沟通已搞定，保证拍摄畅通！”
孟梦也从不吝啬真诚的肯定：“谢谢！辛苦啦！没有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外联组一个扎着马尾、眼神活络的女孩凑过来，“孟梦，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新搭的‘百花谷’主场景？置景组说主体快好了！”
孟梦看了眼时间，欣然点头：“好啊，我骑车带你？快一点。”
“哇！真的吗？”女孩的眼睛亮起来，兴奋瞬间驱散了工作的沉闷，“我还没坐过那么帅的摩托车呢！”
女孩同孟梦走到片场边缘的临时停车坪，孟梦将车推到路边，又顺手将自己的头盔递给马尾女孩。女孩一边手戴头盔，一边嘴不得闲跟旁边正在检修剧组大巴的车管组大哥闲聊起来：“大哥你看！孟制片的车，帅不帅？”
车管大哥是个四十来岁的北方汉子，闻言抬起头，目光扫过跨坐在机车上的孟梦。流畅的机车线条与她纤细的身形奇异地契合，勾勒出一道优雅的S形曲线。大哥咧嘴一笑，目光在孟梦身上黏了一下，又飞快移到车上，嗓门洪亮：“嘿，这车是帅！关键是方便！孟制片，您这家伙什儿，在咱这地界儿，比四个轮子好使！”
说话间，不远处一辆黑色SUV的车门打开。刚改完妆的林歌，顶着一头古装发髻，身着里衣，外罩着件长款羽绒服，从车上下来。他的助理兼司机小冯正绕到车后拿他的便携休息椅。
“林歌老师！”女孩眼尖一眼看出是林歌，兴奋地挥舞着挂在脖子上的剧组工作牌，扬声喊道。
林歌应声看去。他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率先落在孟梦身上。四目相对，孟梦也赶紧礼貌道了声：“林老师。”
林歌对着二人招了招手，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朝她们的方向走近几步，眼神落在孟梦光洁的短发上：“驾驶座不戴头盔啊？”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熟稔的调侃，“胆子真够大的。”
孟梦自知这样骑车不合交规，她有点心虚：“没多远。”
“我们就去到附近的置景棚！”马尾女孩抢着补充。
林歌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依旧是那副礼貌周全的样子，“那也慢点开，还是要注意安全。”他声音柔和叮嘱道。
引擎低吼着沿片场小路轻巧驶远，林歌也转身朝片场走去。小冯抱着椅子和保温杯跟在他身侧，忍不住压低声音：
“哥，就刚刚骑机车那女的，是现场制片，好像叫孟梦。剧组里都在传呢，说是七奇王总亲自塞进组的，也不知道啥来头……”他顿了顿，又好奇地补充，“还有她那车，哥你知道什么牌子吗？我都没见过！”
林歌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小冯一眼：“你现在怎么也学得这么八卦？”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已经让小冯讪讪地闭上了嘴。他并非不好奇孟梦，只是潜意识里，似乎更抗拒听到这种带着窥探和未经证实的揣测。
林歌的剧组日常是高度程式化的精密运转，除大夜戏外，他通常是清晨五点起，健身，洗漱，简单早餐，接着是长达两三个小时的妆发造型。
片场如战场，作为主角，他一天的拍摄通常要赶完十五六场戏，连续工作十个小时是常态。午饭常常是匆匆扒几口，然后补个午觉。一直至收工回到酒店，往往已是晚上九点之后。洗漱，再对着次日的通告过一遍剧本，才得以入睡。这份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工作，内里是日复一日的高压与透支。
又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夜。
凌晨时分，片场依旧人影憧憧。一辆印着“林歌官方后援会”醒目Logo的厢式货车，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驶入拍摄区域。十几个训练有素、带着统一标识的年轻粉丝，动作麻利而有条不紊地将车上包装精美的奶茶和各式精致点心搬运下来，堆成了小山。
林歌刚结束一场情绪激烈的戏份，眉宇间还带着戏中的疲惫。在小冯的陪同下，他走向应援的粉丝，脸上瞬间切换回温煦的笑容同粉丝们合影。面对粉丝们热情的问候，和厚厚一摞待签名的照片，他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姿态接过照片和笔。
“谢谢大家的心意！林歌今天还有好几场夜戏要熬呢，咱们让他保存点体力，好好拍戏，这样，今天先签二十张，剩下的下次有机会一定补上！大家也早点回去休息，注意安全，好不好？”小冯适时地插进来，他语气诚恳，理由充分。
粉丝们一听偶像还要辛苦拍戏，立刻心疼起来，纷纷点头表示理解：“对对对，哥哥好好拍戏！”“注意身体啊哥哥！”
林歌接过小冯数好的二十张照片，快速签完，对小冯递了个感谢的眼神，然后顺手从应援车里提下四大袋包装好的奶茶，径直走向监视器旁正激烈讨论的导演、副导演和摄影指导。
小冯则熟练地招呼生活制片，礼貌地请他们组织工作人员有序领取点心奶茶。
“导演辛苦了，各位老师辛苦了，一点热饮，暖暖身子。”林歌亲自将温热的奶茶递到导演、摄影指导等人手中，姿态谦和，言语真诚。
另一边，孟梦正和场务组长头碰头，对着通告单，确认大夜收工后大型器械拆卸、装车以及转运到下一个外景地的路线和时间。一杯温热的奶茶，带着淡淡的甜香，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孟梦低垂的视线里。
她抬头，撞进林歌温和的视线里。有些意外。
“谢谢林老师。”她连忙接过，指尖传来杯壁的温热。
林歌点点头，将手中剩余的几杯奶茶递给孟梦身旁就近的几位场务师傅，又对着稍远处的工作人员道：“辛苦大家了，那边还有奶茶和点心，在应援车上，大家记得去拿。”声音清晰地传入周围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