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城头的风,带着一股焦炭和血腥的气味。
那不是错觉。
地平线的尽头,蛮族大营的方向,一团巨大的、肮脏的红光,正在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夜幕。冲天的火光撕裂了星空,将云层染成不祥的赭红色。即便是隔着数十里,那毁灭性的景象也足以让城墙上最老练的士卒心惊肉跳。
“将军……”副将陈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是……”
张奇没有回答。他按在墙垛上的手,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他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认得那火焰。那是杨燕的信号,是用无数条人命和她自己的血点燃的信号。
她成功了。
那个女人,用一种他都感到心悸的决绝,真的把刀插进了蛮族的心脏。
“擂鼓,传令各营,准备战斗!”张奇的命令斩钉截铁。
“将军,现在?”陈武大惊,“夜间出城,还是在这种情形下,万一是蛮人的诡计……”
“诡计?”张奇反问,他甚至没有看自己的副将,“他们的粮仓在烧,马厩在烧,整个后营都成了一片火海!你看那火势,那是能作假的吗?左贤王现在要么忙着救火,要么忙着砍那些救火不利的部下的脑袋,他哪里还有心思设伏?”
“可是监军那边……”
陈武的话音未落,一个尖利刻薄的嗓音便从他们身后传来。
“张奇!你要造反吗!”
监军王振在一群宦官和亲兵的簇拥下,急匆匆地走上城头。他那身华丽的丝绸袍子在寒风中抖动,与周遭铁甲林立的肃杀气氛格格不入。
张奇缓缓转过身。
“王公公深夜至此,有何指教?”
“指教?咱家看你是疯了!”王振用他那独特的、缺少了某些东西的腔调尖叫,“城外火光冲天,敌情不明,你居然要擂鼓出击?你是想把宣府这数万将士,连同咱家和你自己的脑袋,一并送给蛮人当军功吗?”
张奇往前走了一步,城头的火把将他脸上的轮廓勾勒得如同刀削斧凿。
“公公,你看到的不是敌情,是战机。”
“战机?什么战机?咱家只看到陷阱!”王振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张奇的脸上,“蛮人狡诈,这是诱敌之计!就是要引我们出城,好在野外将我们一网打尽!”
“他们拿自己的主营当诱饵?拿全部的粮草军械当诱饵?”张奇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几乎无法压抑的嘲弄,“公公,您觉得左贤王是傻子,还是觉得我是傻子?”
“你!”王振被噎得满脸通红,他指着张奇,“你一个武夫,懂什么军国大事!坚守城池,上报朝廷,等待援军,这才是万全之策!圣上派咱家来,就是为了看着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丘八,免得你们把大明的江山给败光了!”
“等?”张奇重复着这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等到火灭了,等到蛮人重整旗鼓,等到他们把所有的愤怒都宣泄到宣府城下吗?等到我们城里粮尽,人心涣散,再开城投降吗?”
“放肆!”王振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在质疑朝廷的决策!张奇,咱家警告你,没有咱家的将令,一兵一卒都不许动!否则,咱家立刻上奏,弹劾你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公公,你大可以去写你的奏折。”张奇的耐心正在被耗尽,他胸中的战意已经如即将喷发的火山,“但蛮人不会等你写完。他们此刻阵脚大乱,军心动摇,正是我们一击制胜的最好时机!错过了今夜,宣府再无机会!”
他指着城下那些同样在翘首以盼的士兵。
“你问问他们,他们愿意憋屈地守死在这城里,还是愿意跟着我,出去堂堂正正地砍下敌人的脑袋!”
他的话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城头却传出很远。底下传来一阵压抑的兵器碰撞声,那是士兵们在无声地响应。
王振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没想到张奇敢当众煽动士卒。这已经不是违抗军令,这是在挑战他的权威,挑战朝廷的权威。
“反了!反了!张奇,你要带着他们一起陪葬!”王振尖叫,“来人!给咱家拿下他!把这个目无君上的叛将给咱家拿下!”
王振身后的亲兵们迟疑着拔出了刀,但城墙上张奇的亲兵卫队也同时“唰”地一声,刀锋出鞘,与他们对峙。气氛瞬间凝固,城头的火把噼啪作响,杀气在空气中弥漫。
陈武急得满头大汗,连忙挡在两人中间:“将军!公公!都是为了大明,万万不可内讧啊!”
张奇没有理会陈武。他只是看着王振,一字一句地说道:“公公,我派去夜袭的人,是拿命为我们换来的这个机会。他们的血还没有凉透。现在,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牺牲白费?”
“一群死士的命,如何能与数万大军的安危相提并论?”王振的逻辑冰冷而自私,“他们死了,是他们的荣耀。你若是敢妄动,那就是你的罪责!”
“荣耀?”张奇笑了,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他们的荣耀,是死在冲锋的路上,而不是死在背弃他们的懦夫手里。”
他不再看王振,转头对身后的传令兵大吼:“擂鼓!”
“你敢!”王振的嗓音已经破了。
“咚——!”
一声沉闷的鼓声,像是巨人的心跳,从城楼上响起,传遍了整个宣府城。
“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仿佛要震碎这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城中无数营房的灯火依次亮起,变成了与城外火海遥相呼应的星河。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怒火,那是憋屈了太久的战意。
“张奇!你这个疯子!你会后悔的!你全家都会为你陪葬!”王振的诅咒,在雄壮的鼓声中显得如此无力。
张奇走到他面前,压低了身体。
“公公,等我回来,你可以用任何罪名弹劾我。但现在,请你待在城楼上,好好看着。”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句话,“看着我们,是怎么赢的。”
他转身,对自己的亲兵下令:“‘护送’王公公回房休息。在战事结束前,公公偶感风寒,不宜见客,更不宜见风。”
“遵命!”
几名亲兵立刻上前,不顾王振的挣扎和咒骂,半是搀扶半是架起,将他拖离了城头。
“开城门!”张奇的大吼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将军!”守城门的校尉跑了上来,一脸为难,“监军的令……”
“现在我就是军令!”张奇拔出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城下,“打开它!”
沉重的铁门栓被一根根抽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巨大的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一道缝隙出现,然后越来越大。
城门外,是蛮族大营的火光和混乱。城门内,是无数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积蓄已久的洪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将士们!”张奇翻身上马,高举长剑,他的声音在城门洞里回荡,“一个多月了,我们像耗子一样躲在这墙后面,听着他们在城外叫骂!现在,他们的老巢被我们自己人烧了!他们乱了,他们怕了!是时候让他们尝尝我们大明军队的刀有多锋利了!”
“杀!”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然后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便从队列中爆发出来。
“杀!杀!杀!”
张奇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第一个冲出了城门。
他没有戴头盔,任凭凛冽的晨风吹乱他的头发。他要让每一个士兵都看清楚,他们的主将,和他们在一起。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刺破了东方的天际线。
无数明军士卒如同决堤的洪水,跟随着张奇的身影,呐喊着,咆哮着,涌向了那片火光与混乱交织的战场。
一场决定北境未来数十年命运的决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