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锭被收进了里屋,但那耀眼的光芒,却仿佛渗透了墙壁,烙印在杨燕的脑海里。
知味楼的生意,因为这笔“本钱”的注入,变得更加忙碌。杨莺的热情被彻底点燃,她整日里都在构思着新的茶点,新的雅间布局,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连走路都带着风。
“杨燕,你来尝尝这个,我新调的‘观音露’,加了三钱的桂花蜜,你觉得如何?”杨莺端着一盏新瓷杯,献宝似的送到杨燕面前。
茶汤清亮,香气馥郁。杨燕却只是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怎么了?不好喝吗?”杨莺的雀跃里添了一丝困惑。
“不是。”杨燕避开她的探询,“我只是……有些乏了。”
她怎么喝得下去?她总觉得,任何从杨莺手里递出来的茶,都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胡维庸的血,是那个无名贵客的赏赐,是她和张奇心照不宣的罪证。
张奇从柜台后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账簿,他自然地揽过杨莺的肩,替她将一缕散落的鬓发掖到耳后。“你杨燕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就别总拿这些事烦她了。让她多歇歇。”
他的动作温柔,话语体贴,却让杨燕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是一种监视,一种无声的警告。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紧接着是快马奔腾的蹄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撕裂寻常日子的恐慌。
茶楼里的客人们纷纷停下了交谈。
“怎么回事?”
“听着像是……八百里加急的信使?”
一个穿着短衫的汉子从门外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出事了!出大事了!北边的蛮子打过来了!”
“什么?”一个正在品茶的白面书生霍然起身,“胡说!左贤王不是刚被我们击退吗?”
“不是左贤王!”那汉子大口喘着气,“是新上位的右贤王!听说那家伙是个疯子,联合了好几个部落,趁着咱们边军换防,一路冲杀了过来,已经连破了咱们三座堡垒!”
“三座!”满座哗然。
“还不止!”汉子一拍大腿,“他们的前锋,已经快打到宣府城下了!”
宣府!
这个地名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茶水里,激起千层浪。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就是宣府。宣府若破,蛮子的铁蹄不出十日,便能踏上京城的青石板路。
“朝廷呢?兵部尚书是干什么吃的!”
“还能干什么?吵呗!一帮老头子,除了在朝堂上喷口水,还会什么?主战的说要打,主和的说要谈。可拿什么打?咱们还有能打的将军吗?”
“唉,当年那位‘人屠’要是还在就好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茶客叹息道,“虽然手段狠戾了些,可他在北境时,那些蛮子哪个敢探头?”
“嘘!小声点!那位可是犯了忌讳的,你还敢提他?”
议论声,恐慌声,叹息声,在小小的茶楼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杨莺的脸都白了,她紧紧抓着张奇的衣袖。“丈夫,他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打仗了?”
“别怕。”张奇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只管泡好自己的茶。”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杨燕却看见,他的指尖在账簿的封皮上,无意识地划过一个又一个圈。他在听,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议论,都听进了心里。
“顶着?谁来顶?”一个落魄文人模样的客人冷笑一声,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朝中那些大员,想的是自己的乌纱帽。能战的将领,要么老了,要么被那帮文官给排挤光了。如今的朝廷,就像一柄生了锈的钝刀,砍柴都费劲,还想去砍人?”
“说的是啊!现在需要的,不是什么仁义之师,而是一把快刀!一把能见血封喉的利刃!”
“可这样的刀,太凶,会噬主的。谁敢用?谁又配用?”
杨燕的心脏猛地一缩。
刀。
又是这个字。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张奇。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在听着什么事不关己的闲谈。可杨燕却觉得,那些茶客口中的“刀”、“利刃”,仿佛都有了具体的形状,那就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一个能不动声色地用一壶茶杀掉朝廷命官的男人,他会仅仅是一个茶楼老板吗?
所谓的“匿名贵客”,那位深宫里的女人,她费尽心机除掉一个胡维庸,难道只是为了朝堂上的一个位置?还是说,她要的,远不止这些?
“丈夫……”杨莺的声音带着颤抖,“要是……要是他们真的打过来,我们……我们这茶楼……”
她那刚刚被黄金点亮的梦想,此刻在战争的阴影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张奇终于有了动作。他放下账簿,拿起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柜台上的一个水渍。
“乱世里,什么最贵重?”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客人们都安静下来,看向他。
“不是金银,不是地契。”张奇将抹布叠好,放回原处,“是秩序。而秩序,需要用最锋利的手段来维护。”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杨燕身上。
“当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就只能让对方闭嘴。永远地闭嘴。你说对吗,杨燕?”
这番话,让整个茶楼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些茶客们面面相觑,一个茶楼老板,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杀伐气。
杨莺听不懂其中的深意,她只是觉得丈夫的话很有道理,用力地点头。“对!就该把那些坏人都杀光!”
天真的残忍。
杨燕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
她看着张奇,这个男人正在用最温和的方式,向她展示他最冷酷的一面。他在告诉她,他不仅能杀一个胡维庸,他还能做更多。只要那位“贵客”需要,他就能化身为朝廷最需要的那把“刀”。
而她,杨燕,这个秘密的知情者,唯一的选择,就是闭嘴。
因为这把刀,同时也悬在整个杨家的头顶。
那个落魄文人似乎被张奇的话勾起了兴致,他凑近了些。“老板此言,颇有见地。只是不知,这般锋利的刀,当今世上,何处去寻?”
张奇笑了笑,重新拿起那本账簿,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感慨。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轻声说。
客人们没听清,但杨燕听清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刺进她的骨髓里。
她缓缓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杨燕,你怎么了?”杨莺连忙扶住她。
杨燕摇着头,挣开杨莺的手,踉踉跄跄地朝后院走去。
她需要逃离。
逃离张奇那温文尔雅的假面,逃离杨莺那天真无知的笑脸,逃离这间被黄金和血腥气浸透的茶楼。
她刚走到后院门口,张奇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
“杨燕,后院的地有些滑,当心脚下。”
杨燕的脚步顿住了。
她慢慢转过身。
张奇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宠溺的、属于妹夫的微笑。
“小莺的梦,才刚刚开始。我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打碎它。”
他是在说茶楼,也是在说这个刚刚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国家。
更是在说她,杨燕。
杨燕看着他,终于开口,她的嗓子干涩得厉害。
“你……究竟是谁?”
张奇没有回答。
他只是拿起桌上杨莺刚刚泡好的那杯“观音露”,递到唇边,轻轻吹了吹。
然后,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