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湿透的黑布,将整个知味楼包裹得密不透风。
打烊的牌子早已挂出,楼内却并未熄灯,反而比白日里更多了几分肃杀。七八个身形彪悍的男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桌上没有酒,只有早已凉透的残茶。他们是孟浩,是周文,是曾经跟着张奇在刀口上舔血的旧部。
“他娘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正是孟浩,他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朝廷那帮废物!派了个姓王的绣花枕头去北境督战,那不是让兄弟们拿命去填吗?”
坐在他对面的周文相对要文静些,他按住孟浩的手腕,压低了声音:“孟子,慎言。这里不是北境大营。”
“慎言?我慎他娘的言!”孟浩一把甩开他的手,胸口剧烈起伏,“我亲侄子,十七岁,刚补进锐字营,就折在那王八蛋第一道帅令下!前锋营五百人,连朵水花都没看见就没了!我们在这里喝茶,他们在那里流血!”
他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在座每个人的心里。沉默,压抑的沉默。这些人,哪个没有亲族袍泽在北境?国难当头,他们这些旧部却被一纸文书解散,成了京城里无所事事的闲人。
所有人的动作,有意无意的,都瞟向了柜台的方向。
张奇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他用一把小小的养壶笔,蘸着茶汤,一遍遍地刷过壶身,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他对桌边的争吵充耳不闻,整个人的气息,都与这间屋子里的焦躁格格不入。
“老大,”周文终于忍不住,他站起身,朝柜台走了几步,“北境的塘报,三天一封,说的都是节节败退。再这么下去,不出一个月,北狄的骑兵就能饮马渭水。”
张奇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孟浩也站了起来,他的脾气更冲,几步就跨到柜台前,双手撑在台面上,俯身逼近张奇:“老大!你倒是说句话啊!当年咱们在朔方,什么阵仗没见过?只要你一句话,兄弟们现在就提刀北上!哪怕是做个马前卒,也比在这京城里憋屈死强!”
“提刀?”张奇终于停下了动作,他抬起头,却不是看孟浩,而是看着手里的那把紫砂壶,“孟浩,你的刀,还能提得动吗?”
“你什么意思?”孟浩的脸瞬间涨红。
“我的意思是,”张奇将养壶笔放好,用一块干净的棉布,细细擦拭壶盖,“朝廷的刀,有朝廷的用法。不是你想提,就能提的。也不是你想砍谁,就能砍谁的。”
“可现在是朝廷的刀钝了!钝得连自己的肉都护不住!”孟浩怒吼。
张奇没有接话。他只是把那把养好的茶壶,稳稳地放在茶盘中央。然后,他才缓缓转向孟浩,那张温和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所以呢?”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孟浩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所以呢?
是啊,所以能怎么样?造反吗?还是去那姓王的帅帐里,把他一刀砍了?他们是兵,不是匪。没有帅令,他们什么都不是。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后院的门帘一动,杨燕走了出来。
她一出现,满屋子的男人都安静了。他们都认得这位二小姐,也都知道她和张奇之间那点微妙的过往。只是此刻,杨燕的脸色白得像纸,手里捏着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她没有看那些旧部,径直走到柜台前,将纸条放在了张奇面前。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放下一片羽毛,又像是在放下一座山。
“城西‘锦绣坊’送来的新货样。”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孟浩和周文等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这种时候,谈什么绸缎?
张奇却像是等到了最重要的东西。他没有去看那张纸条,反而对杨燕露出了一个属于妹夫的微笑。“有劳杨燕了。小莺最近总念叨着想做件新衣裳,就用那种雨过天青的颜色吧。”
这番话,让孟浩等人心头的火气“腾”地一下又冒了上来。他们在这里心急如焚地谈论军国大事,他却在关心老婆做新衣服的布料颜色?
杨燕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没有应声。
张奇这才慢条斯理地伸出手,将那张纸条拈了起来。他的手指修长,动作优雅,仿佛那不是一张关乎北境军情的情报,而是一张普通的货单。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用指腹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杨燕,”他忽然又开口,“听说你以前养过几只‘夜枭’,最擅长在夜里送信。”
杨燕的身体僵住了。
“夜枭”是她曾经的秘密,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一点残存势力,一个小型的情报网。自从胡维庸死后,她以为这个秘密已经随着那个人一起埋葬了。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张奇是如何得知的?
“只是……只是养着玩的。”她艰涩地回答。
“是吗?”张奇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玩物,有时候也能派上大用场。”
他终于在柜台下,用身体挡住其他人的视线,缓缓展开了那张纸条。他看得很快,不过一两个呼吸的时间。然后,他将纸条重新叠好,拿到桌上的烛台前。
火苗舔上纸角,迅速将其吞噬,化为一缕青烟,最后只剩下一小撮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向周文。“周文。”
“在!”周文立刻挺直了身体。
“城南的木料商人孙德,最近手头似乎不太宽裕。”张奇淡淡地说,“你去‘问候’一下。告诉他,家里的顶梁柱要是不结实,这房子,说塌就塌了。”
周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孙德是兵部侍郎的小舅子,负责采办北境的一部分军械木料。这是要敲山震虎。他立刻抱拳:“属下明白!”
张奇点点头,不再理他,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杨燕身上。
“杨燕。”
杨燕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你说,一只鸟儿,从京城飞到北境大营,需要多久?”他问。
杨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像一张网,将她牢牢罩住。
“太久了。”张奇自问自答,他端起之前泡好的那杯“观音露”,递到唇边,却没有喝,“我不喜欢等。”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要知道,三天之后,王督帅的晚餐菜单。从头汤到餐后水果,一道菜都不能少。”
杨燕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不是情报。这是羞辱,是警告,是彻彻底底的掌控。要拿到这种情报,意味着她的“夜枭”必须渗透到对方的帅帐核心,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拿人命去填的。
他在用最荒唐的要求,来测试她,来折断“夜枭”的翅膀,将这股她仅存的力量,彻底收归己有。
“你……”她想说“你疯了”,但那两个字堵在喉咙里,变成了剧烈的喘息。
“办不到吗?”张奇的语气依旧温和,“那可就有点可惜了。小莺的梦,才刚刚开始,我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打碎它。不管是北狄的铁蹄,还是……不听话的鸟儿。”
赤裸裸的威胁。用她最疼爱的杨莺,用整个杨家的安危。
杨燕看着他,看着这个将冷酷与温情完美融合在一起的男人。她终于明白,自己没有选择。从她知道他秘密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绑上了他那辆疯狂的战车。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所有的挣扎都已褪去,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我尽力。”她吐出三个字。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步朝后院走去。她的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单薄而又决绝。
孟浩和周文等人站在一旁,完全没听清张奇和杨燕的低语。他们只看到,老大烧了纸条,下了命令,然后和二小姐说了几句话,二小姐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但他们也看到,那个一直气定神闲喝茶的老大,在杨燕转身后,端起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