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维庸死了。
消息如一场无声的瘟疫,一夜之间席卷了整座京城。官方的讣告写得滴水不漏——户部尚书胡维庸,操劳国事,积劳成疾,于家中病逝。一个字也没有提他那张因中毒而扭曲的脸。
紧接着,便是雷霆万钧的清洗。曾与胡维庸过从甚密的官员,一个接一个地被拿下。抄家的兵马踏碎了数十条街巷的宁静,冰冷的封条贴满了一座座朱门大户。朝堂之上,旧的势力土崩瓦解,新的格局在血腥味中悄然成型。
据说,龙椅之后的那位凰者,地位愈发稳固。皇帝对她的倚重,前所未有。
知味楼的生意,一如往常。
不,比往常更好。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乌木马车停在了茶楼外。车上没有徽记,赶车的车夫面无表情,像一尊石像。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男人走了下来,径直穿过大堂,他的步态很轻,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沉稳。
“我找张奇,张掌柜。”他开口,嗓音尖细,像被砂纸磨过。
杨莺正哼着小曲,用细麻布擦拭一套新的的紫砂茶具,闻言热情地迎上去。“客官里面请,我丈夫正在后院理账,我这就去叫他。”
男人却摆了摆手,他的视线在茶楼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正在发呆的杨燕身上。杨燕被他看得一个激灵,手里的茶杯险些脱手。
“不必了。”男人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放在了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东西送到,咱家就该回宫复命了。”
宫里?杨莺的笑容僵了一下。
张奇已经从后院走了出来。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棉布长衫,脸上挂着温和的生意人笑容。“原来是李公公,有劳您亲自跑一趟。”
“张掌柜客气。”李公公皮笑肉不笑,“贵人说了,你的‘茶’,她很满意。这算是预付的‘茶金’,以后,宫里还指望着张掌柜的好茶呢。”
他的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却又像蒙着一层雾。杨莺听得云里雾里。“茶金?丈夫,我们家的茶要送到宫里去了吗?是哪位贵人这么有眼光?”
“小莺,”张奇打断了她的兴奋,“去把你珍藏的‘雀舌’拿出来,给李公公泡一壶。这等贵客,不可怠慢。”
“哦,好!”杨莺一听要用她最宝贝的茶叶待客,立刻把所有疑问都抛到了脑后,兴冲冲地跑向储茶室。
茶堂里,只剩下三个人。
李公公的视线再次落到了杨燕身上,那是一种审视货品般的打量,毫无温度。“张掌柜,你这楼里,似乎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杨燕的心脏骤然停跳。
张奇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公公说笑了。不过是内人胆小的姐妹,没见过世面,受了些惊吓。”他转向杨燕,语气依旧是兄长般的温和,“杨燕,你也累了,回房歇着吧。这里有我。”
他的话语像一张网,将她牢牢地隔离在外。
杨燕动弹不得,她看着李公公,又看看张奇。这两个男人,一个来自皇权中枢,一个策划了惊天谋杀,此刻却像相识多年的老友,用她听不懂的暗语,交易着人命与富贵。
李公公收回视线,对张奇的回答似乎还算满意。“张掌柜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知道,贵人最看重的,就是一个‘稳’字。任何可能掀起波澜的石子,都得提前清理干净。”他拍了拍那个木匣子,“这里面的东西,能让你把知味楼打造成一座真正的堡垒。但堡垒,最怕的就是从内部被攻破。”
“我理会得。”张奇微微躬身,“公公请放心,我的堡垒,固若金汤。”
“那就好。”李公公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杨莺正好端着茶盘出来,与他擦身而过。“哎,公公怎么就走了?茶刚泡好呢!”
张奇上前接过茶盘,放到桌上。“宫里事忙,公公自然不能久留。来,这茶,我们自己喝。”
他随手打开了那个木匣子。
满室的茶香,瞬间被耀眼的金色光芒所吞噬。一整匣,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锭,在午后的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杨莺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天哪!丈夫,这……这是……”
“一位匿名的贵客,极喜爱你的茶。”张奇的谎言说得面不改色,“他希望我们能把知味楼开得更大,成为京城第一的茶楼。这是他送来的本钱。”
“我的茶?”杨莺的眼眶红了,巨大的惊喜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自己单纯的爱好,能换来如此厚重的赏识。她扑进张奇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太好了……我们的心血,没有白费……”
张奇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脸上是宠溺的笑意。
杨燕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那满匣的黄金。每一块金锭,都像是胡维庸临死前圆睁的双眼,闪烁着怨毒与不甘。
所谓的“贵客”,是那位深宫里的女人。
所谓的“喜爱”,是满意于一场完美的谋杀。
所谓的“本钱”,是封住他们所有人的口的酬劳。
她看着相拥的两个人,一个沉浸在梦想成真的喜悦中,一个享受着操纵一切的满足感。他们是这温暖茶室的主人,而自己,是一个撞破了秘密的孤魂野鬼。
“杨燕,你怎么了?”杨莺终于从激动中平复下来,发现了姐妹的异常,“你看,我们有钱了!我们可以换掉那些旧桌椅,还可以把后院也改成雅间……”
杨燕没有回应她。
她的身体在发冷,从指尖到心脏,寸寸冰封。她想起那晚张奇的话,“我不希望有任何污秽的东西,玷污了她的世界。”
原来,自己就是那件“污秽的东西”。
张奇也看向她,那温文尔雅的表象下,藏着李公公口中的“提醒”。“杨燕,”他拿起一块金锭,在手里掂了掂,“小莺的茶,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来配。你说对吗?”
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一个结论。一个用黄金和权势铸就的,不容辩驳的结论。
杨燕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揭穿真相,然后让天真烂漫的杨莺知道,她的双手,她引以为傲的茶艺,成了一把杀人的刀?让整个杨家,都为胡维庸陪葬?
她看着杨莺那张洋溢着幸福光彩的脸,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痛苦攫住了她。
她输了。从张奇决定利用杨莺的那一刻起,她就输得一败涂地。
杨燕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了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的、阴冷的角落。茶香、金光、欢声笑语,都被隔绝在身后。
她抬起自己的手,那双手,也曾帮着杨莺筛选茶叶,也曾为了一味新茶而欢欣鼓舞。
如今,它只让她觉得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