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杨莺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室内只剩下张奇和杨燕,以及那堆积如山的、关于杨国公一案的卷宗。每一本,都浸透了杨家的血与泪。
死一样的寂静里,纸张翻动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大人,”杨燕终于开口,她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我父亲的案子,证据都齐了,对吗?”
张奇“嗯”了一声。
“每一条,每一款,都足以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对吗?”
“对。”张奇的回答简短而清晰。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为他平反?为杨家上下几百口人讨回公道?”杨燕抬起了头,她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簇火。
希望的火。复仇的火。
张奇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从那一堆卷宗里,抽出了最上面的一本。封皮上,“杨慎通敌叛国案”几个字,触目惊心。他将卷宗摊开,推到杨燕面前。
里面是承恩侯府与北狄商人往来的密信,是皇太后通过“四海通”向北狄输送物资的账本,是构陷杨国公的伪证和刑讯逼供的供状。证据链完整得如同一件天衣无缝的艺术品。
“你看,”张奇说,“铁证如山。”
杨燕的手抚上那些熟悉的笔迹,身体微微颤抖。
“有了这些,随时可以去敲登闻鼓,可以去大理寺,可以闹上金銮殿。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会知道杨国公是冤枉的。皇太后和承恩侯,将身败名裂。”张奇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杨燕的呼吸急促起来:“那为什么不……”
“因为然后呢?”张奇打断了她,“然后,皇太后为了自保,会动用她经营了几十年的所有势力,禁军、京营、朝中党羽,不惜让整个京城血流成河。承恩侯会像条疯狗一样,撕咬每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人。朝堂之上,支持太后和反对太后的人会分裂成两派,互相攻讦,不死不休。”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一个内乱的大周,连自保都难,还谈什么北伐?谈什么荡平草原?北狄的那些王子,会很乐意看到我们自己先打起来。到时候,就不是我们坐山观虎斗,而是他们渔翁得利。”
杨燕脸上的火焰,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灰烬。
“所以……”她艰涩地开口,“我杨家的血,我爹娘的命,我几百个亲人的冤魂,就只是大人您用来和太后博弈的……筹码?”
她的质问像一根针,扎得空气都疼。
张奇沉默了。
他无法反驳。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对的。在一个更大的棋局里,个人的冤屈,家族的荣辱,有时候真的只能是一个筹码。一个沉重到他自己都几乎背负不起的筹码。
“如果只是筹码,”他终于开口,“它现在还不够重。现在拿出去,只能换来一场玉石俱焚。我们都会碎。”
“我不在乎!”杨燕的情绪终于失控,她低吼着,“我只想要一个公道!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我娘,她问我,为什么还不替她报仇!我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去而复返的杨莺站在门口,她显然是听到了妹妹的哭喊。她看着室内的僵局,看着妹妹崩溃的样子,又看了看张奇。
“大人,”杨莺走了进来,将杨燕护在身后,“我妹妹年纪小,她……”
“她没说错。”张奇打断了杨莺的辩解,“你们要报仇雪恨,我要国祚绵长。眼下,这两者不能兼得。”
他的话语冷酷而直接,不带任何安抚的意味。
杨莺的身体也僵住了。她比妹妹更懂事,更明白张奇话里的分量。可明白,不代表能够接受。那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家。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杨莺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一定要等吗?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奇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看不到一颗星。
“等一个时机。”他说,“一个能一击致命,而我们自己又不会付出太大代价的时机。”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这对姐妹。
“你们以为,扳倒皇太后和承恩侯,仅仅是为了给你们杨家平反吗?”
杨莺和杨燕都愣住了。
“不。”张奇缓缓摇头,“杨国公的案子,只是一个开始。我要的,是彻底铲除盘踞在大周朝堂之上几十年的外戚势力。我要的,是拿回本该属于陛下的兵权和财权。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统一、强大,再不会受任何人掣肘的大周。”
“为杨家平反,只是这个过程中,必然会达成的一个结果。而不是最终的目的。”
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姐妹二人从个人仇恨的烈火中,猛地清醒过来。
“所以,”张奇走回桌边,手指点在那份关于“四海通”的账本上,“我们从这里开始。”
“皇太后和承恩侯最大的依仗是什么?不是禁军,不是党羽,是钱。是‘四海通’源源不断为他们输送的金银。有了钱,他们才能养私兵,才能收买官员,才能巩固他们的权势。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捅马蜂窝,而是先把他们的翅膀,一根一根地拔掉。”
他看向杨莺:“我让你去查‘四海通’的生意。现在,我再给你加一个任务。拔都想要成为新可汗,最需要什么?粮食和兵器。太后一定会支持他。这笔生意,将是‘四海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我要你不仅查到它,还要想办法,接管它。”
杨莺猛地抬头:“接管?”
“没错。”张奇的计划,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疯狂,“他们送粮,我们就送沙子。他们送铁,我们就送朽木。我们不仅要让拔都收不到东西,还要用‘四海通’的名义,把一堆废物送到他手上,彻底激怒他。我要让太后和承恩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要让他们精心挑选的代理人,反过来恨他们入骨。”
“这个计划,叫‘釜底抽薪’。”
档案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被巨大图谋所震慑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杨燕停止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张奇,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
杨莺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终于明白了。张奇不是不报仇,他是在准备一场规模远超她想象的、更彻底的复仇。他要的不是公道,而是审判。
“大人,”杨莺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充满了力量,“我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
张奇点点头,将那本写着“杨慎通敌叛国案”的卷宗合上,重新放回了那一堆文件的最顶端。
“公道会来的。”他说,“但不是别人施舍的,是我们自己,一刀一枪,把它夺回来。”
他拿起卷宗,走到档案室最深处的铁柜前,将它放了进去,然后落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