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还在争论不休。
户部尚书说这“镇国将军”耗费钱粮,理应由户部统一调配。兵部侍郎则反唇相讥,说这是国之兵戈,除了兵部,谁还有资格掌管?
争吵声,叫卖声,与远处靶场飘来的硝烟味混在一起,构成了一副荒诞的图景。
张奇没有理会他们。
他转身,看着杨莺和杨燕。
姐妹二人脸上的喜悦还未褪去,眼底闪烁着某种重获新生的光亮。
“大人……”杨莺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张奇打断了她。
“杨莺,”他问得直接,“三年前,你父亲,是杨国公麾下的左哨校尉,杨烈,对吗?”
杨莺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旁边的杨燕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竖起了全身的防备。“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回答我。”张奇的语气没有起伏。
杨莺攥紧了衣角,点了点头,艰涩地吐出一个字:“是。”
这个姓氏,在大周朝并不罕见。但一个姓杨,又恰好出现在格物院,恰好对军械制造如此上心的工匠,不多。
“我查过格物院的匠籍,”张奇继续说,“你们姐妹,是在三年前那桩案子之后,由宗人府的文书调入格物院的。很奇怪,不是吗?两个罪臣之女,没有被发配边疆,反而进了京城,进了这个无人问津的衙门。”
杨燕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姐姐身前。“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我需要知道的,你们一定知道。”张奇无视了她的抗拒,“军粮舞弊案。卷宗上说,杨国公治军不严,致使下属贪墨军粮,倒卖牟利。最后,兵部几名主事和你父亲杨校尉,一同问斩。杨国公被夺爵罢官,圈禁府中。对吗?”
“那是我爹的罪!与国公大人无关!”杨燕激动起来,“国公大人是被冤枉的!”
“哦?”张奇不动声色,“他如何被冤枉?”
“我……”杨燕语塞。她只是出于情感上的维护,却拿不出任何证据。
杨莺拉住了妹妹,她对着张奇,摇了摇头。“大人,陈年旧案,早已盖棺定论。我们……我们不想再提了。”
她的反应,恰好证实了张奇的猜测。
她们不是不想提。
是不敢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排开众人,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
“张侍郎,真是年少有为,国之栋梁啊!”来人是兵部右侍郎,胡善。
张奇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胡侍郎谬赞。”
胡善的视线在杨家姐妹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又落回张奇脸上,笑容可掬。“刚才听闻张侍郎向王爷求了个恩典,要查三年前的军粮案?”
“道听途说,不足为信。”张奇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胡善拍了拍张奇的肩膀,手上的力道却不轻,“不过呢,有些案子,之所以成了旧案,就是因为它该过去了。朝廷嘛,讲究的是一个‘稳’字。为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把朝堂搅得不得安宁,不值当,你说是吧?”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提点。
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威胁。
张奇扯动了一下嘴角。“多谢胡侍郎教诲。不过下官以为,脓疮不挑破,早晚会烂掉整条腿。那才叫真正的不稳。”
胡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盯着张奇看了几息,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笑意尽数散去,只剩下冷冰冰的审视。
“‘镇国将军’虽重,可也要有命来放。”胡善收回手,掸了掸自己的官袍,仿佛刚才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张侍郎,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就走,重新汇入那群狂热的官员之中。
杨莺和杨燕的脸色,已经不止是苍白了,更添了几分死灰。
“大人,您……您不该得罪他的。”杨莺的声音都在发抖,“胡善……他是皇太后母家的人。”
“所以,他怕了。”张奇淡淡道。
他重新看向杨家姐妹。“现在,可以说了吗?”
杨燕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我找到的矛盾点,是车船。”张奇决定推她们一把,“兵部卷宗记载,当年押运粮草的五百辆大车,是往北去了雁门关。可工部的调用记录却显示,那批印着‘北征’字样的车,同一时间,出现在了南下的运河码头。”
“一南一北,绝无可能同时发生。所以,一定有一方在说谎。”
张奇看着她们。“说谎的是谁?”
杨莺猛地抬起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是兵部!是他们在说谎!”她急促地说道,“我爹临刑前托人带话出来,他说那批粮,根本没有出京!就在京郊大营,被调换了!”
“换成了什么?”
“沙土和石子!”杨燕抢着说,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们用沙土换走了军粮!我爹发现之后要去禀报国公大人,结果当晚就被抓了!他们……他们还伪造了我爹的认罪画押!”
张奇心里一沉。
“那些被换走的军粮,去哪了?”
“被……被一个叫‘四海通’的商队买走了。”杨莺的声音低如蚊呐,“那商队有通关文牒,可以……可以和北狄人做生意。”
四海通。
张奇的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这个名字,他曾在另一份毫不相干的卷宗里见过。那是宗人府的皇亲国戚产业名录。
“四海通”的东家,是当朝国舅,承恩侯。
皇太后的亲弟弟。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串成了一条完整而淬毒的链条。
杨国公手握重兵,为人刚正,是军中定海神神。他一定是发现了皇太后外戚一族,不仅仅是贪墨军粮,更是在通敌叛国!
他们将大周将士的口粮,卖给了北狄人,换回了真金白银。
杨国公,成了他们最大的障碍。
所以,他必须倒下。用一个贪腐的罪名,一个“治军不严”的帽子,将他从云端打入尘埃。
而这一切的幕后,那只最大的手,属于谁,已经不言而喻。
皇太后。
这才是这桩旧案,谁也不敢再提起的根本原因。
就连当今陛下,龙椅上的天子,对此恐怕也心知肚明。但他能做什么?一边是自己的生母,一边是盘根错节的外戚势力。他动不了,也不敢动。
所以他只能病着。
恭亲王说,陛下的病,能好一半。
原来是这个意思。
“镇国将军”的出现,给了皇帝一把可以掀翻棋盘的刀。而自己,请求查阅旧案,等于主动请缨,去做那个执刀人。
张奇看着眼前那门青铜巨炮。
官员们已经停止了争吵,工部和兵部的人正围着它,小心翼翼地丈量着尺寸,拓印着上面的铭文,仿佛在瞻仰一尊神祇。
张奇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看到的,是军功,是拓土开疆。
而自己看到的,却是一场即将到来的,在帝国心脏位置引爆的血雨腥风。
“大人……”杨莺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张奇收回视线,看着她和杨燕。
“从今天起,你们要查的,不是格物院的旧档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我要你们,把三年来,所有和‘四海通’商队有关的船运、货单、人员记录,全都给我找出来。一张纸,都不许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