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不再停留,大步踏出了后院的门。门外,一匹神骏的黑马早已昂首肃立,仿佛在等待它真正的主人。
庭院里,只剩下杨莺一人。她看着桌上早已凉透的饭菜,看着妹妹决然离去的背影,又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
两个背影,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窗外,京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可杨莺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月色如洗。
知味楼上,喧嚣鼎沸。
今夜是中秋,京中最负盛名的酒楼被文人雅士包下,行令猜谜,饮酒赏月。丝竹声与高谈阔论混在一处,织成一张热闹的网。
靠窗的一角,却格外安静。
一壶清酒,三只杯子,菜已凉透,无人动筷。
张奇,杨莺,杨燕,三人围坐。
从雁门关回来不过七日。那场血战,那三十六具回不来的尸骨,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上。活下来的人,背负着所有。
“此地,过于吵闹。”杨燕先开了口,她用指尖敲着酒杯,一下,又一下。自回来后,她便不喜人多的地方。
“是你选的。”杨莺为她斟满酒,“你说,想看看京城的月亮。”
“月亮是一样的月亮。”杨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是看月亮的人,不一样了。”
一个穿着锦袍的胖商人,大概是喝高了,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张……张将军?真是您呐!前些日子听说您……您去北边办差,可算回来了!”
张奇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商人打了个酒嗝,又看向杨家姐妹:“两位杨大家也在!好事,好事啊!人月两团圆!”
他说完,便被同伴拉走了。
“团圆?”杨燕冷笑一声,“‘夜枭’三十六人,如何团圆?”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杨莺的手在桌下按住妹妹的手,力道很重。
张奇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站了起来。
他一动,这一桌的寂静便有了重量,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为之一滞。邻桌几个正在行酒令的文人停了下来,望向这边。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走到桌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对着杨莺和杨燕,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不是朋友间的拱手,不是晚辈对长辈的揖礼,而是武将对君王、男子对天地的至高礼节。
整个二楼,刹那间安静下来。
丝竹声停了。谈笑声歇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他们不解,惊异,好奇。这位刚刚从北境生还,身上还带着煞气的男人,要做什么?
杨莺按在妹妹手上的力道一松。
杨燕捏着酒杯的指节绷紧。
“我张奇,半生戎马,半生飘零。”张奇开口,字字清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酒楼。他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前半生,为国为君,镇守北境,无愧于心。后半生,苟活于此,如丧家之犬,了无生趣。”
酒楼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在做什么?”
“他对两个女人行此大礼?”
“还是姐妹……”
张奇没有理会那些杂音,他的世界里,只有面前的两个人。
“我曾以为,放手是成全,离开是保护。我错了。”他的腰弯得更低,“我躲在你们身后,心安理得。却让你们,一个为我远走高飞,一个为我奔赴死地。”
“我,不配为男人。”
杨燕的身体微微颤抖。那一句“奔赴死地”,让她想起了雁门关外的风雪,想起了同伴倒下时的温度。她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奇……”杨莺唤了一声,带着一丝恳求。她不愿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剖白自己。
张奇缓缓直起身。
他没有看那些表情各异的宾客,只是看着她们两人。
“此生,我已无意功名,也无心天下。”
“风波历尽,刀剑归鞘。幸得二位,倾心相伴,不离不弃。”
他的话,掷地有声。
整个知味楼,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终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脸上写满了荒唐与不可置信。
一个男人,要娶了两个女人?
还是亲姐妹?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丑闻!
“我张奇,愿以余生,护你们一世安稳。刀山火海,再不让你们独行。”
他伸出双手,一手向着杨莺,一手向着杨燕。
“不知二位,可愿与我,携手共度?”
这不是询问,是承诺。
不是请求,是托付。
他将自己的后半生,坦陈在她们面前,交付于她们手中。
“疯了!他疯了!”一个老夫子气得胡子直抖,“有伤风化!简直有伤风化!”
“一夫一妻,乃是人伦纲常!他这是要做什么!”
“杨家的女儿,怎会如此不知廉耻!”
恶意的揣测和刻薄的议论,如同潮水般涌来。
杨莺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看着张奇,看着这个男人。他从北境归来,洗去了尘霜,也洗去了曾经的犹豫和退缩。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树,准备为她们遮挡此后所有的风雨。
那份安宁,是她从不敢奢求的东西。
她没有流泪,只是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在漫天非议声中,她抬起手,轻轻放在了张奇的掌心。
她颔首。
一个动作,便是她所有的回答。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又聚焦在了杨燕身上。
妹妹会如何?
杨燕的眼眶早已红了。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想起自己离京前的决绝,想起雁门关下的绝望,想起他如天神般驾马而来,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他说过,会回来带我回来。”
“他说过,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都做到了。
那些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向她,可她感觉不到疼。她只觉得,那只伸向她的手,有着足以融化一切风雪的温度。
她不是去赴死。
她是去把他找回来。
如今,她找到了。
杨燕含着泪,用力地点头。
那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把自己的手,重重地放在了另一只掌心上。
张奇收拢手指,将两只手紧紧握住。
一左,一右,温软,坚定。
是他的全世界。
“不知羞耻!”
“简直是京城最大的笑话!”
议论声更大了,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
张奇握紧了两人的手,转身,面对整个酒楼的宾客。他什么都没解释,只是将杨莺和杨燕,微微向自己身后拉了半步。
一个简单的动作,宣告了他的立场。
明月当空。
三人执手,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