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忙作一团,灯光组高高吊起,给吊灯下装上渲染气氛的彩色小灯。
玉雕组推着小车来来回回,在合适的地方扣死轮胎,将小车里的精美艺术品放在小车上面。
布料组换下靠窗的单调乏味的窗帘,换上典雅的蓝紫色雪尼尔布料,给毫无装饰的木桌盖上色泽饱满触感光滑的端面桌布,而画师群体还是不断的勾勒出各式各样的动物形象。
越是缺少什么,越是珍惜什么,在这个物资相当于无限的世界里,缺少的是灵气,从普普通通的猪狗牛羊到神秘莫测的麒麟白泽,都在大厅有所浮现。
大厅的最里面有个演讲台,在它后面的墙壁上,著名的木雕家正用几百块雕成的小型木头排列着。
已经能看出那东西似鹰的爪、似虎的掌、似鱼的鳞片、似蛇的身躯,那是一条龙,一条中国龙。
雨儿站在演讲台下面出神的看着,眼里满是兴奋的光。很少有像今天这样,让二城主频频看见雨儿神采奕奕的样子,或许就应该让雨儿每天陪在这些东西身边,那样的话,雨儿就可以无惧闲话,每天陪在自己身边了。
规划师来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贵宾差不多已经到齐。
单调的大厅在一个小时内被装点的金碧辉煌,酒水在画师工程师们退走后有序的送上,这些中有一半都是从各城角落经过十几年的口碑搏杀所酝酿出来的,而另一半属于近期热门风潮口味,人类就是这样的奇怪,喜爱不变,又喜爱变化。
纵观历史,有多少人难以调和两者的矛盾,落了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侍者们身穿统一的白色长袍,微弓着腰,低着头,端着空的酒杯下场,再端着半满的酒杯上场。
规划师喊住一名侍者,接过一杯红酒,侍者躬身行礼,随后匆匆离开。规划师注意到了那人的脸,巴掌大的小脸,鼻梁坚挺,眉眼间流露出的神情,像是还未走进成人世界里的孩子。
那是一名很漂亮的大男孩,看起来约莫二十岁上下,而实际年龄,应该已经达到了三十五。
规划师看见男孩与自己擦肩,胸口“劳”的牌子一闪而过,一名劳民,在十五年后,竟依然用纯洁如天山之雪的眼睛看着这丑陋扭曲的世界。
“等一下。”规划师突然出声。那人停住了脚步,转头,他很瘦,身体隐在宽大的白袍内,看起来很柔弱。
规划师也很瘦,却是并不健康的瘦,规划师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枫树,大人。”
“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见过,当然见过,从规划师进入宴会厅以来,枫树就刻意的在规划师的前方晃悠,他的这张脸,本就容易被人记住,他察觉到规划师注意到了他,他才临近规划师,他本想是一不小心酒水散在规划师的身上,却不曾想规划师叫停了他,取走了一杯酒水。
正当他准备放弃这次接触时,却被规划师叫住了。
“大人,我的身份卑微,怕是没有资格与您相见。”
“身份并不是绝对,世界是变化的,即使囚困着我们的这个世界,也不是绝对一成不变的。”
规划师用他细长而狭小眼睛,盯着枫树明亮清澈的眼睛。枫树刚想长嘴,却硬生生的憋住了,他此刻不能做出引导,面前的规划师正在做着引导。
“我想起来了,似乎在总长的房前,有见过你。”
枫树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不是因为在总长房间里的遭遇,而是因为面前的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在首领的引导下,潜伏的反叛者们不断收集里世界的各种资料,从每天每个酒馆里要运走多少瓶好酒到每个城主都有什么样的喜好习性,每一点都被他们记录在脑海里。
而当信息达到了一定数量的时候,不相干的信息碎片便自发拼凑起来,这些碎片拼凑出的其中一个结果就是,实际让世界稳定下来的人,不是总长,而是面前的这个矮小瘦削的规划师。
规划师负责出谋划策,在五年前反复进出首领房间的高晓师傅与他们背后的神秘团体负责具体实施,总长不过是一个抛头露面的人,一个被推在台上的表演家。
高晓师傅的嘴很严,首领罕见的套不出与玉玺有关的任何信息。
但首领从高晓师傅不经意间所显现出的神色中能确认,高晓师傅并非幕后真正的掌权者。
那么,真正掌权的人,可能有三方,一方是规划师,一方是控制局,还有最简单的一方,就是表面上的一方,在玉玺被稳定住后,总长因抛头露面,让世人误以为是总长身佩玉玺。
于是,借着名气,里世界的权力中心逐渐朝着他的身上收拢,最终在其他几方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稳坐江山。
只要找出那个手握权力者,首领和枫树他们会尝试接触其他人,用掌权者对他们的打压勾起他心中的憋屈,然后敲开一丝防线,找出玉玺确切的位置,最好能激化他们的矛盾,让他们内部大乱,从而刺激到玉玺,让世界陷入第二轮的崩溃。
枫树与总长接触过不少次,但总长是明面上的掌权者,枫树无法判断出真实或是虚假,他们还需要一个人来确定,究竟权力被集中在了哪个人手里。
“会不会有可能是几方共享权力?”枫树记得自己曾问过。
首领发出了嘲笑般的声音,纤纤玉手顶在枫树的脑袋上说:“用你的脑袋好好想想,这是一个标准的集权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每个人心里的魔鬼都会被释放,你不压着他人,他人就会爬到你头上,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只有皇帝才能身佩玉玺,而现在我们要确定,总长身上的玉玺是否为真,或者说总长这位稳坐宝座十几年的皇帝,是否是真正的皇帝。”
“小人确实有幸见过几次总长。”
枫树低着头,规划师的话里带着带着别的意思,但他还不能做出判断。
规划师拍了拍枫树的肩膀,没有再说话,他朝着演讲台走去,在途中,接通了管家的电话:“刚刚的那个侍者,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规划师。”
“一个劳民,经历了十五年的时光。”规划师又想起了侍者的眼睛,“有意思,你去调查调查,如果他不是总长那边的人,我要让他为我所用。”
规划师走到演讲台上拍了拍话筒,四座安静下来,人们目光汇聚于他,但目光中没有太多的敬意,在下座的贵宾中,绝大部分人都只是认为,规划师只是总长身边的秘书,负责处理总长交代的任务,只有少数知道真相的人,对他投去重视的目光。
常年以来,规划师与总长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总长的名声太大,政治格局已经固定,规划师冒然挺进想要取代总长的可能性太低,而总长也需要担心,万一玉玺那里出了什么状况,还需要规划师来制定方案,稳定玉玺。
总长不是没有找过其他大众心理学专家,但他们都没有经历过实践,而对于总长来说,可以出错的次数为零次。
总长知道,玉玺虽然现在看似被完全控制,但他始终是一个人,一个既会思考又会做出非理性行为的人,何况在很多年前,这个人的好奇心与聪明才智是世人公认的。所以就算总长找到了规划师的大学老师,他也不敢完全将规划师排除在外,他所找的那些人,只能留作备用。
“诸位来宾,大家好,我是总长的代理,规划师。”规划师语气平和,却在不经意间把“秘书”换成了“代理”。
所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听起来千差万别,而且总长如若注意到,也能留有余地去解释。
“今天是世界稳定后的第5475天,换成越来越少用的那个计时单位,也就是十五年。在很久以前,人们常说,通过外貌,可以看出一个人是怎样的人人,看出他是否拥有能力、是否值得尊敬、是否可以握住权柄。但我们都错了,通过外在的相貌、声音、神情去评判一个人是最荒谬可笑的错误。”
规划师将声音提高,他的嗓音尖锐,给人以不太舒服的感觉。
“十五年前,那个名为玉玺的魔鬼用他伪装的近乎完美的外在,引我们入局,将这世界建立,随即,魔鬼撕下他的面具,漏出了阴森可怖的钢铁獠牙。
我们必须臣服于他,接受他不断输入的信息,按照他的意志,以我们的余生为代价,帮助他完成一个可笑的计划。
他将一切计算的很完美,甚至连人性的趋利避害都计算在内,他早早的将自己的记忆锁死,想要沉浸在没有痛苦没有失去的世界里,但他却忘记了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人类。
我们这些高级意识体,是感性与理性交织而成的产物,我们所作出的行为,是混沌的,就连我们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想法与行为,于是我们陷入崩溃,然后是世界陷入崩溃,我们在新旧世界里挣扎,在死亡恐惧中循环往复,那是所有人都不愿回想的噩梦。
好在我们团结起来,在如今这个较为正常的世界浮现时,通过五十万人的努力,平定了世界,我们因此享有如今的生活。
不过十五年来,我们每天都在相同的世界里生活,我们被囚困在一个无法被改变并且十分有限的世界里,我们一度经历绝望,在求死不能的世界里活着。
好在最终我们找到了生活的方向,每个人都找到了生活的方向,我们在总长的带领下形成了一套崭新的社会形态,在世界稳定后,又稳定了世界上的人。让我们有请总长,为大家送上十五周年祝福!”
总长从一侧的楼上走下来,在满场的欢呼声中走向演讲台,他圆润的脸上带了副金框眼镜,他透过眼镜有些疑惑的看着正躬身迎接他的规划师,规划师今年的开场白有些多了。
总长调整好状态,双手扶住演讲台,向大家简单的讲述了下新的一年规划。总长无话可讲,在这个每天重复的世界里过了十五年,能讲的话能做的事都已经明了,每年的致辞中大部分都是痛恨玉玺和叹息世界,但今年的给规划师讲过了,他再重新讲一遍,显得有些怪异。
总长让大家散开,随意就坐,侍者们再次上前,端着各式的美味佳肴,总长将准备好的演讲词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下场跟贵宾们交谈。规划师跟在总长身后,一路沉默着。
宴会厅里热闹起来,专业的小提琴家在舞台中央沉浸的演奏乐曲,各式的交谈各式的议论如同蚊子嗡鸣声那样,在音乐的背景下杂乱无章。
二城主带着雨儿一路敬酒。
人们对于二城主与身边这个女人的爱情早已知悉,他们皆是送上了祝福。
其中有些人在看到雨儿的时候表情颇为不自然,二城主注意到了这点,想要追问,对方却总是说没什么,只是被雨儿小姐的独特气质击中了,然后又开始祝福两人。
正当聚会进行的火热的时候,大门突然哐当一声被推开。
人们疑惑的转头,看见满脸歉意的三城主向大家摆手。
一小时前,中心广场上,负责装饰的人们带着各自剩余的工具从中心大厦里走出,陆续的豪华轿车停靠,管家们打着伞,贵宾们在绵绵小雨中走向聚会地点。
其中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熄灭了灯,却没人下车。
三城主沉默着,管家问道:“怎么了?”
三城主抬头看着前座的管家:“刘浩奇,我这样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管家望着后视镜里的三城主,说:“您是指帮助规划师推翻政权吗?”
“是啊,我虽然知道规划师的能力,但总长的名气已经深入人心,就凭借着这次宴会,规划师就能搬到总长?”
“这次宴会应该只是一个开始吧。”
“那后续呢,后续又是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安排手下去散发传单了,虽然不知道整体的计划,但我想这就是后续,我们的后续,我们负责牵制总长手下内城城主的力量,然后负责让他们查无所获,丢了面子。您放心,我们和内城主的人联合办案,我们知道他们的动向,按照规划师所说,我们没有安排其他人去发传单,那些负责查案的人的口袋里都塞着传单,我们让查案的人,自己在人群里散发传单。”
“规划师是个魔鬼。”三城主轻声说。司机沉默着没有接话。
“可就算他是魔鬼,我也想不明白究竟要怎样改变已经成型的局势。我们这步棋太过冒险了,我们不如直接把规划师告发,保自己一个平安。”
“你知道的,那样我们也逃不掉,你是被规划师暗中提携上来的,规划师倒台,总长肯定会扫除后患。”
“刘浩奇啊,你说,难道我们就只能跟在规划师屁股后面,听他的指挥,进行一个连计划具体内容都不能知晓的计划吗?”
刘浩奇转头,望着三城主的眼睛,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规划师的棋子,我们无法确定是否能与他一荣俱荣,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与他一损俱损。三城主,这件事情其实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是箭,规划师是弦,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那时候我们面对选择总是犹豫。”
“当然记得,我们还因为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犹豫着是该让给对方还是努力争取,到头来......”
“给第三者捷足先登了。”
两人都笑了,笑声很是放肆,那是在政治场上永远无法看见的爽朗大笑。
“从那以后,每当出现选择题,我们都会把所有资料全部罗列,然后每个点打分,哪个选项的分值高,我们就选择哪个,如果早一点这样,在当时,明显是我追到那女孩的概率大,你就应该早点让步。”
“胡说,我后来才知道,当时你只是稍微有点喜欢,而我那是一个爱意浓烈,我看起来对她爱意一般,那是我克制自己的爱意,是因为我还在纠结于你,而你,他妈的真的就是那么一点喜欢。当时要是打分,光是这一项,你就得让步。”
“你放屁,再喜欢追不到有什么用,还不是白白浪费,到头来,再给第三人捷足先登。”又是一阵大笑。
刘浩奇看着三城主那张熟悉的笑脸,心想,是啊,就算把资料摆在明面上,给ABCD每个选项打分,就能找出最佳的选择结果了吗?
我们的人生乱七八糟,我们用资料给选择题打分,我们又用什么来给资料打分?
刘浩奇渐渐收敛了笑容,他的内心有些挣扎,想要将规划师的许诺说出来,终究还是没有出口,但他依然直视对方的眼睛,因为他的心里没有愧疚。
他说:“现在选择题摆在了这里,资料也摆了在这里,并且一切都很清楚,选A选B毫无争议,只不过以前选择题每题一分,而这一次,每题一百分。你知道的,我们是发小,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这一点无法被任何人任何事所动摇。放手去做吧,不需要再回头,我们没有退路。”
“三城主,你足足迟到了半个小时。”
一城主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她端着酒杯朝着三城主走来,浑身的紧身黑色礼服凹凸了她的曲线,黑色的高跟鞋打在地面上,前方的人纷纷退让。一城是文艺之城,一城主也是唯一一个完全不理政治的城主,一城内从画师到围棋高手,集结了各种无用却听起来有境界的群体,之前派来装点宴会厅的人中,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一城。
无论是雕刻家还是故事家,被囚禁的艺术家无法走上各自领域的一座又一座高峰,所以经过总长认可,一城城主卸下所有政权,一城内部人员全部清除出去,只有放弃等级制度,一心扑在艺术上的人才能进入一城生活。
艺术是一项耗时巨大的投入,投入进去的人又往往感受不到时间,这十五年对于他人而言像是一个世纪那么煎熬,而对于放弃了一切专心扑在自己研究领域的艺术家们,不过是十五天。
一城居民很少,能称得上艺术家的本身就很少,雨儿望着一城的城主,眼里的崇拜就快要凝实溢出了,二城主第一次这么嫉妒一个女人。
“实在不好意思大家,这边有点事情耽误了。一城主,许久不见。”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连一城主一手操办的宴会都不准时来到。”规划师在一旁问到。
“这个,三城不像一城,美好的令人向往,一城里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又能给大家带来享受,三城就不一样了,人员混乱的很,前几天三城发现了些很要命的传单,传单上竟然说什么总长大人不是实际控制了玉玺的人,真是天大的荒谬!”三城主的声音很大,他挨个的问大家,“你觉得可能吗,你觉得可能吗?”
大家纷纷摇头。
“就是说,所以总长那边联合我这边一起到三城调查,内城主现在还在三城里,要揪出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好了。”总长从后方走过来,“不过是些不入流的谣言,没什么好聊的。”
“是啊,要不是靠着总长稳定玉玺,我们这个世界还不知道究竟能稳定多久呢。”三城主继续给总长拍马屁,总长却用眼神禁止三城主再讲下去。
不过话题已经被带了起来,人们纷纷议论起玉玺,虽然没有明说,但玉玺这个词在上流社会算是半个禁忌,一般来说,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玉玺的大致情况,为了防止玉玺的情况被曝光所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除了台上的演讲,私下里,大家对于这个词都一笔带过,如今话题被引了出来,人们再次议论开来,有几个人已经让所有的侍者全部退去,大厅内只留下高层贵宾。
侍者们退走的时候,二城主不经意间发现,其中一名侍者在偷偷看着他这边,那侍者长的十分俊秀,让二城主一下就记住了他的模样。
“说起来,大家只知道玉玺每天被安排在相同的戏剧里,坐着相同的事情,但再具体点,也没人几个人知晓。”
“再具体点那是机密,我们要是知晓了再说漏嘴,怕不是会引起动乱,不过城主,这个玉玺活生生的一个人,每天做相同的事情,就能完全根除他的疑惑与思考吗?”
“是啊,我每天都在发呆,可还是会想这想那的。”大家举杯哄笑。
在场的不过百人,几乎都是里世界的巅峰权力掌控者,总长靠着他们去进一步的维持统治,而他们借着总长,也在巩固自己的地位,没人敢对总长不敬,但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还是可以的。
“这个我当然有我的方法。”总长想要糊弄过去。
规划师抬了下眼皮,眼睛透过人群盯住了后排不起眼处的一人,于是有声音从后面响起:“到底是什么办法呀,大家这心里都痒痒的很。”
是啊,大家的心里都痒痒的很,虽然有些人通过大致了解的情况可以推测出这个过程,但具体实施又是另外一回事情,每个人都对此好奇。
而现在,在十几年后,在不知不觉的气氛推进中,终于有人把这一问题提了出来,大家都热切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