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半。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床边的闹铃规律的震动起来,响个不停。
沉寂的房间被唤醒,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来,长了眼睛般,直直的朝着闹钟压下去。
玉玺翻了个身,长长的呼吸,然后开灯,起身。仙人掌不死不活的呆着,玉玺路过仙人掌,来到卫生间,拿起牙刷。
玉玺边刷牙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房间里总像是弥漫着雾气,看不清自己的脸。
他来到窗户前,打开厚重的窗帘,推开窗户,习惯性的,他知道微凉的风即将吹在他的脸上,就像是在吃到杨梅之前,嘴里会提前留下口水,于是,他的身体不自觉的提前感到了清醒,然后微凉的风吹在他的脸上。
七点四十分,又是崭新的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不见太阳。玉玺穿衣、下楼。
来到钱阿姨的早餐三轮车前,他排在了第四个,他每次都排在第四个,昨天松动的螺丝钉如今正如师傅所说,他们调整好了自己,已经归到原来的位置上了。
钱阿姨脸上洋溢着笑,递给玉玺早餐,玉玺穿过马路,坐在长椅上,被洒水车逼着赶路,然后和孙闻一起,坐上了公交车。
内城,外一城出口。
红色的大卡车轰隆隆的驶过检查关卡,卡车的副驾驶上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大吼:“运货、运货。内城运货车、闲杂人等避让,运货运货、内城运货车,闲杂人等避让......”
一共十几辆卡车依次驶入外一城,不远处有人躺在马路上,似乎是通宵喝酒的酒鬼,卡车没有丝毫停顿,从那人身上直接压了过去,随后的几辆卡车依次压了过去,等到所有卡车驶过的时候,地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路边的人看着这一幕,有的拍手叫好,有的报以同情。
在路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卡车分别驶向城内的不同区域,领头的红色卡车在一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酒馆前停下,酒馆里的人早已将三箱酒打包装好,等待着卡车的到来。
副驾驶的人用大喇叭喊到:“我说,这整个一座外一城,为什么偏偏你们这破烂不堪的地方出好酒?”
“这我们哪里知道?”
“听说在世界局势稳固的半年后,全城大统计计划就开始了,整整持续了一年时间。”
“是啊,那一年除了要统计每个人的复活点,还要统计各种各样的事物,从每条街每栋楼有多少个房间、每个房间里住多少人到每家酒馆有多少瓶酒,每家杀猪场里有多少头猪,那是统计的一清二楚。”
“当时第一个占据杀猪场的王大汉,以为这地方是谁先占据谁为主,面对总长大人的部队,他硬是不肯就范,活活给打死。”
“不过如今人家还真是杀猪场老板了,算是半个工作者,地位高着呢。”
“那还不是他以前就是搞猪肉的,从复活点跑过来,孙子一样的帮着品尝哪一条猪肉的味道最好,忙着把最好的献给内城。”
“你这话可不能乱讲,被听见了小心他拿你当猪宰,一天一次。”
“谁怕谁啊,我也是工作者,我们地位相等。”
两个人将三箱酒搬到货车上,副驾驶的人看着酒馆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扭曲的“小二”字样,还是忍不住念叨:“你说为什么就你家这酒味道最好呢?隔壁的范琳酒厂都只能落得下风。”
“真要说起来,可能是偶然吧,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酒馆的工作人员压低了声音说到,“想象中的东西,有些不合逻辑也正常,而且越是离玉玺远的地方,出现怪异的可能性就越大,你看三城中心那一片地方,满街满树满屋子都长满了玫瑰,还有二城的,那家澡堂里铺满了黄金,什么人用黄金做澡堂子?”
“什么人不知道,反正我是体会过,而且不止一次。”
几个人哈哈大笑,随后卡车轰隆隆的启程,按照原计划去收取礼服,今天内城有酒会,虽然礼服只能维持八到十个小时,但面对一场酒会显然足够了。
天阴沉沉的,小雨飘飘荡荡,像是无家可归的万千游魂。
玉玺和孙闻下了公交车,穿过中心广场,两人进入中心大厦,来到天天奶茶店,店长已经在等着他们了,他们带上头套,带上手套,开始整理一天所用的材料。
店长吩咐了几句,转身离开,玉玺随手拿起中号的杯子,开始制作奶茶,这时,来了一位带着金丝眼镜的客人。
二城主的车在路口的转角停下,司机下车,撑起宽大的雨伞,打开后车门,二城主探身下了车,接过司机的雨伞,朝着司机挥了挥手,示意他在这里等待。
前方是盛开着的红色海洋,玫瑰一朵朵从马路上冒出,沿着墙壁疯狂生长,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在阴雨绵绵的世界里,显得妖娆迷人。
这里是二城的边缘,是强相互印证与弱相互印证的交界之处,这地方离中心点有些远,在如今这个偏向常态化的世界固定之初,不小心产生了轻微的异变,造就了现如今的奇观。
这种状态在里世界里并不罕见,三座外城的边缘处或多或少都会有违背常理的区域,这些区域所围成的圆,就是整个里世界的范围,再往外就到了弱相互印证区,那里是禁区,是这个世界的尽头,朦胧的白色雾气笼罩一切,任何人无法踏足,可能除了玉玺。
玉玺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是所有强相互印证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玉玺走到哪里,世界就跟他到哪里,在以玉玺为半径的这片区域里,其他人与玉玺的相互印证,共同构筑起雄伟壮阔的大楼与精致细腻的玉雕。
二城主在一栋红色的房子前停下,房子上玫瑰在阴雨中相互绽放。
二城主略有些苍老的脸上带起褶子,他漏出了微笑,朝着屋内喊道:“雨儿,今天内城聚餐,我来接你了。”
沉默半晌后,房门打开了,露出一张白嫩的素脸,素脸的主人拥有一双并不算很清澈的眼睛,眸子里像是含着西湖的雾气,眉毛稀落的搭着,脸上看不见半点化妆品的痕迹,她很瘦,穿着白色的睡衣,在红色的玫瑰中与死气沉沉的天空下显得有些突兀。
她揉了揉眼睛,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她的声音有些无力,带着有些病态的疲惫,她说:“差点忘记了,要是忘了,怕不是会被城主哥哥怪罪。”
“雨儿,你又嘲笑我了。”
她抬眸,西湖的雾散了,她的脸上带出顽皮的笑意,她赤着脚,踩在满地玫瑰的空隙处,小跑着,三两步跳到了二城主的面前,然后扑在二城主的怀里,支撑着她的灵气像是突然被灌入,又被突然的抽走,她像是没有骨头的猫,靠在二城主的怀里。
“雨儿。”二城主轻唤。
二城主的心怦怦直跳,他怕自己的心跳被怀里的女人听见,又要闹他的笑话。
他是在五年前遇见她的,那时候离世界稳固已经过去了十年,她以劳民的身份来到二城主的家里伺候,她与其他所有女人都不同,她没有喊他城主,也没有匍匐在地上,她不带一丝妆容,眸子里含着雾气,轻歪着头看着正在喝酒的城主,她的眸子突然就亮了,他说:“小二酒馆的红葡萄!”
说完,像是泄了气,有些惆怅的小声道:“可惜全进了大叔嘴里。”
大叔的心忽然就动了,任谁也不能拒绝这样的女孩,二城主望着躺在怀里装睡的她,心想还好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她与众不同的人,真是捡到了便宜。
二城主抱着她,踩过片片玫瑰叶子回到了车里。
九点整,内城部分开放,九点十分,中心区域贵宾开放,二城主的车停在内城的中心广场上,他来的有些早了,其他客人们还没到,现在到的是四五辆自家的卡车,卡车的车厢打开,下来几个穿着素白衣服的男女,车厢里堆满了画布与各式装饰的物品。
“画师,还有装饰品,是一城的吧?”雨儿双手扒在车窗上,露个脑袋。
“应该是的,里世界里他们家的质量最好,那些画师应该也是他们家的签约画师,在工作者中除了在中心区域演戏的,就属他们的地位最高了。”
二城主看着雨儿有些惆怅的脸,想起他给雨儿介绍的几个老师,老师的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他们怕惹怒了自己,却又实在对雨儿的绘画天赋无可奈何。
二城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于是改口:“有些人是不需要画画的,他们本身就是最完美的绘画作品,一个完美的作品,又怎么能再画出一个完美的作品,那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可我喜欢画画,也喜欢每天早晨从三城搜集的珍贵之物。”
二城主的心微微一动,说:“你知道的雨儿,外二城有一个卡车聚集地,每天都是我们这些卡车出动,将高贵之物运载到能与之相配的人那里。我作为卡车的拥有者,帮助总长做收集工作,给总长一些,自己还能留下一些。”
雨儿没有回应,呆呆的看着那些人将各式材料抬进中心大厦里。
“你如果能住到我的府上,每天可以拥有不同的艺术品,每天都能喝到这世界上最香浓的酒,吃到这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雨儿回眸,眼里透漏着倔强。她不是不想住进二城主的府上,她只是不想让人说闲话。
她不想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每天在城主府内坐享其成,这样会让她感到羞愧,让她没脸见人。
说来奇怪,这种心理在外界是比较常见的,那个世界相对而言太过美好,连女人们都能拥有与男人平等的权力,她们不愿意依附在某个男人的身边,她们想要创造自己的价值,让自己与爱着或者被爱的男人来一场公平的恋爱追逐。
而自从被锁死在这个世界后,文明崩溃,世界混乱,女人基于先天的弱势,基于身体的羸弱,情感的难割,在最初的权力斗争中,挤在了地位相对低下的位置,依附成了她们最好的选择,就连这种选择,也都是稀缺的机会。
通常来说,住进城主府,没人能够拒绝,更何况是一个劳民。
可雨儿不同,在扭曲的世界里雨儿依然保留外界的思维模式,她不想只当花瓶,她想要做些什么,帮助到二城主。
但她实在无用,二城主想到这里,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二城主曾给雨儿找来了不同的师傅,师傅们皆是无奈的叹息。
雨儿对政治、管理或其他的都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只有那些美的东西,比如艺术,比如美酒,可她偏偏又没有任何的艺术天赋,雨儿曾想做采集主管,每天早晨负责卡车的出入,被二城主拒绝了。
二城主知道,这是最适合她的工作,因为她对于卡车里即将装进去的东西十分热爱,但二城主以做采集主管每天要早起,他舍不得让雨儿每天早起为由拒绝了。其实他是怕雨儿胜任不了,出了问题,从而让总长怪罪下来。
二城有个卡车聚集地,拥有十几辆卡车,理所当然的,每天的物资采集也由二城负责,经过多天的调查,三座外城的所有好东西都被记录在案,好的东西当然需要有地位的人来享用,这些卡车就负责把好东西送到有地位人的府上。
虽然只能维持八到十小时,过了这个时间点,这些东西会自动消散,然后在原位置出现,没办法,虽然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但世界已经被固定,只要玉玺不出变故,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会在短时间后被修正,除了他们自己,因为他们也是世界的部分创造者。
“去看看吧。”雨儿的目光望向正在被搬进大楼里的装饰材料和那些白袍的艺术家们,“在一起五年了,还是第一次参加重要聚会呢。”
二城主带着雨儿走进中心大厦,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这种盛大的聚会本身就很少,一年一次。”
“那你也一年才来一次中心区域吗?”雨儿没有追究,换了个话题。
“当然不,我一般几个月就来一次。”
“来做什么?”
“一般都是谈谈城内近况,工作上的事情。”
“哦,那你来的时候,见过玉玺吗?听说玉玺被总长用特别的方法僵化了,每天一动不动的,听起来好难过,你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头上是不是长了草?”
玉玺的大致情况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秘密,不过知道他的情况的,一般都是一级人以上的人员,城内城外的民间流传中,玉玺被英武的总长施加了法咒,导致他全身僵化,连带着思维也僵化,每天在中心区域的一个不知名的监牢里,仙人掌般不死,也没有活的感觉。
他们走进中心大厦,坐上贵宾电梯,隔壁几个电梯内塞满了人和装饰要用的材料,这些人要在一个小时内把中心大厦的98层接待大厅装饰成宴会厅,那里地方足够大,不过稍显简陋。内城和其他三个外城有更适合大型聚会的场所,但地方不对,它们不在总长房间的楼下。
每每年度聚会,唯一的指定的场所只有中心大厦的98层,总长会直接从99层隔间里下来,告诉所有人:你们先看见的,是我的脚。
“没,不过他全身插满了玫瑰。”
二城主约莫五十,在此之前的世界里,他的前半生赢在了拍马屁上,也败在了拍马屁上,他靠着拍马屁在大型的国企里慢慢爬升。
可问题是,他谁都拍,他其实是一个软弱的人,不愿意得罪任何人,所以在顶层竞争的时候,他没有及时站队,落了个两边不讨好,人到了中年,身份却一下从天上掉到地下。
他吸取了教训,在里世界政局争斗的那段日子,果断的选择了背靠一坐山,他不知道这座山牢不牢固,会不会塌陷,但他知道如果靠着两座山,他会被夹死当场。他的运气不错,并且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主动发声,他发誓,那是他这辈子最大胆最冒险的一件事情。
他的选择给予了他回报,他坐在了万人之上的位置,成为了二城主。
他看着淡淡瞟了他一眼的雨儿,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的那个女人,那是对他最好的女人,说起来他这一辈子运气真的不错,自身的实力平平,却总是能遇到好运的事情。
他在玫瑰庄园里遇到了那个女人,那天下着雨,他心情不好,想着随便逛逛,遇到了同样心情不好的女人,坐在玫瑰围成的小路上哭泣。
那女人被甩了,被一个不知名的混蛋,那混搭是个好人,留给了他机会。
他接了盘,满心欢喜。
他隐去了接盘的事实,在里世界里跟人吹嘘他过去精彩的人生,那个漂亮女人与他的奇谈美事,大家都知道。
时间太过久远,记忆里的那个女人漂亮的脸已经变得模糊,像是处在没有其他人相印证的角落。当他尝试着仔细回想,那张脸会变得清晰起来,最后变成了雨儿的脸。
“那岂不是看不清他的脸了。”
“看他的脸做什么?”
“看看是不是真的玉玺啊。听说外城很多地方天天都在画玉玺的头像,然后当做靶子射击。”
这不奇怪,二城主想,如今的世界是少数人的世界,其他大多数人,对玉玺恨之入骨。
“不过说真的,玉玺真的变成了一个石头吗?”
“他是活着的。”说完,二城主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过也算是死了。”
这件事情上层的人多少都知道一点,不过对于玉玺每天的动向,除了最高层外,是绝对保密的。
“这么说你真的见过他咯?大叔,你好厉害!”雨儿眼里的雾又散了,病态的气质变化成灵气的萝莉,她满脸崇拜的看着二城主,“我想听听小秘密。”
像是遇见了世间最大八卦,雨儿举起右手,摆出发誓不会说出去的动作,眼睛依旧直勾勾的望着二城主。
“有工作人员按时表演,他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事情,做相同的工作,走相同的路。”
“他是做什么的?”
“奶茶店员。”
“在哪里?”二城主不自觉的朝下望了望,他突然想起来,玉玺,那个囚困所有人的魔鬼,正在自己的脚下,现在应该不断的有工作人员上前,他正给他们制作奶茶。
真是荒谬,二城主心想:曾经困住所有人的双博士学位的天才科学家,如今成了被所有人困住的阶下囚。
二城主沉默着,玉玺每天的具体位置,属于绝密消息,所有知晓情况的人员和知晓片段情况的工作者都对此只字不提,他们承担不起泄露秘密的后果。
雨儿似乎是看出来触及到了敏感的话题,又像是对二城主的闭口不言感到委屈,也低着头,跟着二城主一起沉默。
电梯运作的轻微嗡鸣在沉默中显露,二城主抬眼看着楼层跳转,终于,98层到了。
三五个建筑师抱着红色的毯子跑过来,从贵宾电梯开始朝后铺开,大型画框三两个架在一起,每隔一段距离就重复一次,画师们在画框上作画,也在那些光洁的大理石柱上作画,他们架起收缩的梯子,坐在梯子的顶部,大型毛笔沾着黑色红色或蓝色的颜料,笔走龙蛇。
他们的速度极快,像是不需要经过思考,也不需要经过定位,他们随手挥出,三两下成型凤凰或是老虎,然后像是写草书那样,狂野的填充其内部。
世界是死的,只有死的东西才好固定,在以玉玺为主导的世界里,三五个人相互印证,一个角落就能显出真实清晰的轮廓,所以无论是玫瑰橡树家用电视机还是酒馆大厦露天烧烤摊,经过无数人的印证,早已显现的无比真实。
而活物截然不同,那些有着意识的生命,即使是最低等的生命,他们的一切都是无规则的、不可被锁定的。
他们的意识跳跃在量子之海,混乱着、统一着,你可以印证出他的形,却不能印证出他的神,你可以通过反复固定的模式来控制他的走向,让他变成一只被关押在养鸡场里的火鸡,他的一切行动都随着投食而变得有规可循,但到那时你会发现,他更像是会动的植物,更像是尖端的电子芯片,唯独不像是一个意识体。
万物遵循规律,除了意识。
更何况,反复固定的模式需要大量的投食者加持续不断的投喂才能成行,而在里世界稳定前,是无人扮演投食者的角色的,所以里世界并不存在动物。
里世界里只有一个人在扮演投喂者,那个人是玉玺,在十五年前,他以天下人为食,投喂这个世界,来弥补部分人所犯的错,他试图用里世界五十万人,投喂出一个完整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