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三十分,内城,中心规划区外围,桑巴酒馆,台上的年轻人抱着吉他,神情陶醉,弹唱哀婉的歌,下做的客人们赌酒、打牌、摇色子,每桌都围着五六个男人女人,吵吵闹闹。
侍者们胸前别着显眼的牌子,牌子上写着一个“劳”字,他们低着头来回忙碌,将酒水从柜台上送到客人们的手中,客人们随手给侍者一个巴掌,给男的脸上,给女的屁股上。
侍者们依然面带微笑,礼貌的问道:“大人,请问您还需要点点什么?”
靠窗的女人摇晃着柠檬朗姆风味的鸡尾酒,看着这一切发呆。
有侍者上前,恭敬的询问:“大人,请问您这边还需要些什么吗?”
女人将酒杯高举:“这个,再来一杯。”
“很抱歉大人,本店柠檬朗姆味道的已经全部发放了,需要等待八到十个小时才能自动填充。”
发放光了?之前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这种事情。
女人挥了挥手,让侍者退下。
这时,一位梳着背头的绅士坐到女人的一侧,他看起来四十几岁,眉眼深邃,像是带着浓浓的故事。
他向女人举杯:“小姐,我今天是第一次来到这座酒吧,请问我是否有幸能听听这座酒吧里的故事?”
女人没有理会,转头又继续望着窗外发呆。
绅士见状将椅子靠的更近,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向窗外缥缈的远方:“这世界是阴雨天,白天不见太阳,晚上不见月亮,星星就更别提了,那么你又在找着些什么?”
他的头和女人的头越靠越近,女人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将绅士的头按到一边,说:“你看起来四十五,那么实际上差不多六十了吧?所以请你稍微注意点,我对老男人可没兴趣。”
“在这里,只要有激情,我们永远都不会衰老。”绅士压着怒意,风度的笑到。
“但你的身体还能支撑几年?万一你以前身体就不好,又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煎熬,在床上突然猝死,会让我很害怕的。”
绅士面容扭曲起来,他已经给面前这个女人足够多的面子了,绅士站了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蓝色的证件,证件上写着“孙闻”两个字。
“工作牌,还是蓝色的!”
蓝色的工作牌,意味着是直接与玉玺接触的工作者,他们的地位,要比一般的一级人高很多,可以跟基层管理者平齐。
此话一出口,酒吧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绅士礼貌的道歉,而其他人皆是对着女人举起了手里的杯子。
女人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继续,她再次将目光转向窗外:“是啊,这里从来不见星星。”
“是啊,这里从来不见星星,局面已经被锁死,世界陷入平衡的僵局,又有谁可以破局呢?”
侍者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柠檬朗姆风味的鸡尾酒。
孙闻接过那杯酒,看着面前的侍者,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岁,脸蛋很小,鼻梁坚挺,脸上带着巴掌留下的红印,红印里有一道似乎是用刀划出的伤痕。
他的眼睛很亮,闪着清纯的光。“刚刚的话,对于你这个劳民来说,可是重罪。不过看在你又找来一杯酒的份上,我就不告发你了。”
“如果您还要,我这里还有。”
“还有?之前的侍者说已经被发放光了。”
“是的,不过我提前保存了足够您今晚痛饮的量。”
孙闻微胖的脸上红云渐渐浮起,一双大眼睛似乎有些迷醉,看起来颇为可爱,但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不像在玉玺面前的天真可爱。
“劳烦了,这一杯已经够了,再多,就腻了。”
“我觉得并不够,您连续喝了十五年的柠檬朗姆,又怎么能喝腻呢。”
侍者没有离开的意思,恭敬的站着,面带微笑,眼睛依旧很亮。
孙闻望着他的脸,那是一张英俊的脸,英俊的让人生不出怒气,她用手指挑起侍者的下巴,问道:“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如果那些记忆是真实的,应该是一个不知名的小明星。”
“果然,明星都是长的好看,心思却不正的家伙。”
“在这个世界,没有这一说法,我们都是被强制入局的可怜人,如果真要说起来,心思不正的只有一个。”
孙闻沉默,随后用手指划过侍者脸上的伤痕:“这是怎么回事?”
“某个二级人一时心血来潮。”
“为什么不反抗?”
“十五年来,您一直陪伴在玉玺身边,对于这个世界的整体局势,您了解多少呢?”
“总长,总长下面是内城城主,内城城主下面是三个外城的城主。之前地位比较高的规划师、高晓师傅和指挥监控室似乎因玉玺稳定下来而不再受到关注。”
“规划师的地位在城主之下,听说变成了总长的秘书。”
“嗯嗯,其他的就是五个城市规划区的各级官员与工作者群体,再往下是一级人、二级人、三级人与......”孙闻抬头看了看侍者,“你们这种劳民,自上而下,每个级别的人逐次增多,三级人是最多的群体,而你们这些劳民,是第二多的。”
“您知道为什么是三级人最多,而不是劳民最多吗?”
“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劳民是因为在稳定世界的时候,做了不利于稳定世界的事,所以当世界稳定下来,便把他们打为劳民。”
“您真的相信吗?”
“那不然呢?”
侍者转头望了望酒吧里的其他人,其他人认为是孙闻把侍者留在身边的,基于孙闻中心区域工作者身份,也没人敢上前打扰。
“劳民根本就没有做什么不利于世界稳定的事情,劳民是世界格局变动后的弃子,他们存在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从政治层面上进一步稳固这个世界。
政治顶峰的权力者必然是掌握玉玺的一方,而权力者想要稳固权力,单靠玉玺可行不通,毕竟玉玺只是一个符号,代表世界的中心与世界的毁灭。
顶层的权力者一层一层的将权力下放,下面一层的虽然受到上一层权力者的束缚,但他们也有更下一层权力者可供践踏,而到了最下层的权力者,也就是数量最多的三级人,为了稳定他们,给他们配备了一群无权者,上方阶级固化的压迫,下方留有空隙的释放,再加上举报权力反转制度,让的他们难以生出半点反抗阶级层次的心。
劳民的存在,只是用来供人践踏、让人释放已经扭曲了的内心的。
这个世界除了上面几层,其他的人过的都不好,但互相牵制,毫无办法。
没人敢做出越级的行为,基于这个世界的性质,无论你做出什么行为,只要不颠覆这个世界,那些行为都会变得毫无意义,你杀了一个比你阶级高的人,那个人就会反过来杀你一百次,每次都是折磨致死。
这是一个极端的阶级统治世界,是不公正的,受压迫的,无论是无权者还是有权者,每个人都像是身处沼泽,他们需要释放,每个人也都有空间释放,释放的尽头就是劳民,脸上的伤几个小时后就会消失,但几个小时后,我的身上又会多出新的伤痕,可以在任何地方。”
“我听说过一些,也看过一些,只是没想到已经变得如此极端。”
“早就变得极端了,被恶魔困住的人,都将成为恶魔。”
“所以?”
“所以我们想要邀请您。”
侍者的脸始终没有任何变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也不带负面的情绪波动,像是只讨好的小狗。
“我们知道您从一开始就每天陪伴在玉玺身边,您是跟玉玺接触最多的人,连玉玺的师傅也无法相比,整整十五年,您甘愿陪伴一个魔鬼十五年,应该也是有所图吧。”
孙闻愣了愣,有所图吗?算是吧。
“我们观察了您很久,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迹象,那么请让我斗胆猜测,您是准备以不变应万变。您苦心煎熬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在世界格局再次发生变化的时候,拥有一个不可取代性的地位,以让自己在可能到来的新格局里占据一席之位。”侍者靠近孙闻,在她耳边小声开口,“您是想要顶替高师傅。”
侍者后退了几步,弓着腰,头抬着,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孙闻。
“今天的事情是你们干的?”
“今天的?”侍者的眼睛里第一次产生了疑惑,“今天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孙闻挥了挥手,喝了口酒,“你就这么吃定我了?”
“我们想不到您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总感觉,这个世界要乱了。”
“它已经稳定了十五年,也该乱了,纵观历史,总有山河变迁,王朝更迭,就算我们都从零岁开始,这世界也不过百年期限,百年后,世界将空无一人,十五年了,也是时候权力变换了。”
“就你们?这些无级者?”
“还有三级者们与部分更高级别的人。”
“他们难道不会揭发你们吗?”
“不会的,我们选择盟友十分谨慎。”
“怎么个谨慎法?”
“我们只从疯狂折磨我们的人中挑选我们的盟友。”
孙闻眼皮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们把你们最痛恨的人拉去做盟友?”
“除了部分单纯以折磨我们取乐的,其他那些,他们越是折磨我们,说明他们被折磨的越惨,说明他们越痛恨这个世界,他们所处的环境必然也是恶劣的,恶劣到让他们变得扭曲。我们拉拢的,都是对这个世界不抱希望的,越是厌恶如今的世界,越是我们拉拢的对象,那些折磨我们最狠的,他们想要折磨的其实不是我们,而是这个世界,我们只是出气孔罢了。”
“可权力阶层如此固定,就算你们拉拢了些人,又如何推翻总长,要知道,背叛的人会被打入劳民行列,那些答应你们的,应该最能想象得到劳民的悲惨。”
“我们不需要推翻总长,我说的是字面意思,我们要推翻的是这个世界。”
“你们疯了!”孙闻的音量不自觉的拔高了些,“上一次世界的崩溃是每个人心中的梦魇,这是所有人都不可能触及的底线,没人会答应你这种要求。”
侍者突然站直了身子,歪着头看着孙闻,他依然用着愉悦与恭敬的声音说道:“你呆在中心区域,又是工作者,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陪着玉玺去演一场世界和平、人人友爱的大戏,当然无法理解扭曲世界中的扭曲集权。
诚然,对于死亡的恐惧是每个人都无法承受的,十五年前的世界崩溃,所有人被锁死在这个时空,世界不断崩溃变化,人们在坍塌的世界里被怪物咬掉胳膊、被大楼压下身子,人们不断经历死亡,又不断复生,反反复复可能达到了百次。
死亡的那一瞬就像是赌博,赌注可以无限大,而赌桌的对面坐着的是上帝,没人敢去进行那场赌博,的确,那是所有人心中的恐惧,是世人唯一共同的底线,可你知道吗,在这十五年里,我经历了高达两百三十一次的死亡。
光是在总长的手里,我就被折磨到死至少要有十次,就因为我生的好看呢。”
孙闻望着面前的侍者,侍者说话的时候表情是愉悦的,像是随时准备迎接主人的宠物狗,孙闻不禁微微打了个哆嗦。
“在最初的五十万人里,已经有将近一千人彻底死去了。”
“他们不在降临地复生了?”
“不,他们依旧在,只是在上帝那里运气不佳,他们可能经历了永恒,他们复生时,眼中空洞无光,空有一具躯壳,他们的意识已经死了。”
“他们......”
“痛苦可以承受,但无止境的虚无不行,他们坐在上帝的赌桌上,赌注大到超越了他们意识所能承受的极限。”
“那他们在外界的......”
“或许已经安葬了。”
“外界的人......”
“肯定试过所有的方法,但依然无法拯救我们。当然,如果外界不是记忆的错觉的话。”
“如果外界真的存在,如果让外界的人知道这个世界的样子......”
“那他们应该会强行抹杀掌权者,再不济,也该把我抹杀了。十五年了,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可能被各种的管子插满,维持基本的生命,我就忍不住要亲手了结了自己呢。”
侍者的语气始终平静着,像是在跟老友聊着家常。
“多亏了那些掌权者,对于底层的人来说,世界崩溃对于他们所造成的伤害已经是可以承受的了。那就让世界崩溃吧,就让玉玺破碎,让埋藏在玉玺之内的核弹触发,让稳定的世界消亡,让错乱的世界浮现,把一切痛苦全部释放,每个人都该享有同等的恐惧,我们一起死亡,再一起复生,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某一刻,在巧合中,在所有人的努力下,新的正常的世界被我们固定,然后再以平等的方式来一场权力争夺之战。”
孙闻觉得自己的脊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加入我们吧,把混乱世界忍受过去后,你将成为新的‘师傅’,我们不会把你权力架空,我们会把你推向高处,向总长那样,让你做世界的主人,你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情,可以分配无限的物资、给予一个人权力或剥夺他的权力。
你甚至可以把脚塞进我的嘴里,只要你想。
我们的奴性已经根深在骨子里了,我们的思想也已经扭曲变形,我们知道,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并不适合做世界的主人,那样只会让世界急剧混乱,然后再次进入崩溃,我们需要一个清醒的人,让他手握权力,身佩玉玺,我们可以无条件的臣服你,我们所要的不过是有人可以臣服我们。”
侍者的眼里仍带着独属于年轻人清朗的光,像是未经世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