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名上了年纪的老妪。
老妪穿着一身很古怪的服饰,个子很高,但是身形很干瘦,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咋一看过去,就像是一根被风干了水分的枯竹。
老妪的一张脸也是又瘦又长,颧骨格外突出,脸上的沟壑深而密集,像千年古树的纹理。
然而老妪的一双眼睛却犀利有神,像高空中正在巡视地盘的雄鹰,闪着锐利的精光。
她两手交叉在胸前,朝太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阿沙那女见过太后娘娘。”
跟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老妪一开口,嗓音也透着一股沧桑感。
太后对她这种与本朝截然不同的行礼方式并不感到诧异,微微抬了一下手:“圣女不必多礼。里面的情况如何了?”
太后边说边往暗道入口处那里望了一眼,神情和言语中透出紧张和担忧。
圣女阿沙那女依旧保持着腰身半伏的姿态,看起来对太后很是恭敬。
闻言,她答道:“虽费了些周折,然阿沙不敢让太后失望。”
“太好了!快带哀家去看看!” 太后的眼睛顿时就是一亮。
走过一段略显狭窄昏暗的台阶后,视野就明亮开阔起来。
这里说是一间地下密室,然而空间并不小,桌椅板凳等物也一应尽有。
桌子上面甚至还摆放着茶水果子。
而密室的墙壁上面,则错落有致地镶嵌着一一颗一颗又一颗的夜明珠。
每一颗夜明珠对面的墙面上,必定会有一面琉璃镜子,夜明珠的光投射在琉璃境上, 琉璃境再将这光芒反射到另一面琉璃镜上面去……
如此这般往复,这间藏在太后寝宫下面,常年不见天日的密室就明亮如白昼。
阿沙那女在前面引路,径直将太后引到了最深处的一间石屋跟前停下。
跟外面的明亮宽敞相比,这间石屋不但空间狭小,视线也很昏暗,没有琉璃镜,用来照明的夜明珠也只有一颗,而且上面还蒙上了一层红色的薄纱。
视野一片艳红,透着阴森森的诡异。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
太后和柳芙蕖都不是第一次走进这间石屋,然而这会儿再置身其中,二人还是不由得心弦紧绷。
尤其是鼻息间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令人莫名的骨寒。
“他的伤势不是已经控制住了吗?这屋里怎么还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太后皱眉问道。
她这还只是站在外面,就闻到了这么浓重的血腥味,走进去,里面的血腥味还得了?
太后有些担心。
她脚步迟疑着不敢继续往前迈,只探头朝里面张望。
柳芙蕖见状,就自觉地担负起了探路的职责。
她从墙壁上面摘下一颗月明珠举在手中照亮,抬脚往里走。
然而柳芙蕖才刚走进去,忽然就又惊叫着退了出去。
一张脸白得几乎没了血色。
额头上面趴着一层新鲜冒出来的冷汗。
眼中也俱是惊恐之色。
太后心头一紧,忙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他……”
想到那个可能,太后的心骤然一沉,她甚至都等不及柳芙蕖开口作答,就目光犀利地望向阿沙那女。
“圣女方才不是说幸不辱命吗!”
里面躺着的可是她赌上一切救回来的人!
是她的全部希望!
不但是她,也是她娘家所有人将来最大的依仗!
太后眼神凶戾,大有阿沙那女要是胆敢坏了她的计划,她立马就要将对方碎尸万段的架势。
阿沙那女并不惊慌。
甚至对于柳芙蕖的反应,阿沙那女也表现得很平静,仿佛柳芙蕖的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似的。
此时听见太后这么问,阿沙那女依旧面容平静,回道:“确实幸不辱命,阿沙在神坛前向立过誓,不说无妄之言。”
太后:“……”
竟然人没事,芙蕖怎么吓成那副模样?
太后心中狐疑,扭头看向是柳芙蕖,后者的面色还是惨白的,眼中的恐惧也还在,不过人好歹缓过来了一些。
此时见太后望过来,柳芙蕖忙用力呼了口气,平息住情绪后跪下请罪道:“太后恕罪,那里面……实在是太可怕了,芙蕖方才一时没忍住,惊到太后, 都是芙蕖的错,请太后责罚芙蕖。”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眸,颤巍巍地朝石屋那里望过去,然后仿佛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吓得又赶忙垂下头去。
太后:……
竟把人吓成这样,莫非那石屋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凶鬼邪祟??
太后心中狐疑,有心想要进去看看,可瞄一眼面色惨白的柳芙蕖,她到底还是没敢往前迈脚,才要扭头问阿沙那女,眼前的视线忽然一亮。
原来是阿沙那女进了石屋,将蒙在夜明珠上面的那层红色薄纱揭开了。
“太后莫慌,这石屋内安全的很,并无凶鬼邪祟暗藏其中,至于这位姑娘…… ”
阿沙那女望向还在瑟瑟发抖的柳芙蕖:“这位姑娘,想来应该是被我的阵法图吓到了。”
她一边说,一边也从墙壁上面摘下几颗夜明珠,拿进了石屋内。
有了这颗夜明珠的加入,石屋内的光线就愈发亮堂了。
阿沙那女示意太后往脚下看。
“太后请看,这就是我绘制的阵法图。”
太后就跟随着阿沙那女的指引,垂眸望地上瞧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看清楚地上的东西后,太后也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往后退开了好几步,险些没和柳芙蕖一样惊叫出声。
不过惊叫虽然压住了,可太后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
就见灰色砖石铺就的地面上,画着一条又一条猩红色的线条,这些线条湿漉漉的,有的地方还散发着水光。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太后低头望过去的那一瞬间,立马就感觉到有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于是她当场就意识到,地上这些蛛网一样密集的红色线条,都是用血画就的。
……这满满一地的线条,得用掉多少血啊,难怪这间石屋内的血腥味那么重!
太后心惊地想。
更让太后心惊的是,地上的那些线条乍一看去杂乱无章法,然而当你好奇地再去看第二眼时,就会发现那些密密麻麻蛛网一样的线条忽然动了起来。
它们像游蛇一样扭|动着细长的身躯,在地面上不停的蠕动着,最终组合出一个图形。
那图形说不上来是什么,然而却透着一股子阴森森的气息。
尤其是最中间那个像眼睛一样形状的图形,看得人毛贵悚然,头皮发麻,说不出的诡异。
这还是视野亮堂光线正常的情况下。
而刚才柳芙蕖进去时,石屋内就只有一颗夜明珠。
就是这唯一一颗用来照明用的夜明珠上面,还蒙上了一层艳红色的红纱。
那样的光线氛围下,再配上这一地血淋淋的诡异图纹,别说柳芙蕖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就是一个敢夜闯坟场的铁塔汉子,估计也要吓得两腿发软吧。
太后惊魂不定地望向阿沙那女:“圣女,这……”
阿沙那女解释道:“这是我族重生的阵法图。”
原来是重生用的阵法图!
太后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什么,连忙探头往石屋内张望:“那,圣女,他现在醒了吗?”
话音还没落地,就见被阵法图包围住的石床上去,忽然响起男子轻轻的低吟声。
阿沙那女往石床上面望了一眼,笑着回道:“回太后,人已醒。”
而此时,石床上面的男子已经坐起身来。
他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又仿佛宿醉了一宿,头疼难忍,不停地用手指摁揉太阳穴。
嘴里面还喃喃地说道:“好疼,头好疼……”
太后心中一揪,忙望向阿沙那女:“圣女,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头疼难忍?”
阿沙那女回道:“太后莫要担心,这是秘术留下的后遗症,很快就会消失。”
阿沙那女果然不说无妄之言。
她安抚太后的话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在半空飘着,那边石床上面醒来的男子,便放下了按揉额头的手,身体状态也跟着松弛下来。
很明显是头已经不痛了。
然后他先是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圈,待看见站在石屋门口的太后,那男子一愣,接着就从床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太后身边,抱住太后的腿就嚎哭起来。
大意就是忏悔自责和震惊,没想到太后老人家也驾鹤西归了。
太后的嘴角忍不住就是一阵抽抽。
上了年纪的人都听不得“死”这个字。
上了年纪又身份贵重之人,比如太后,就更加的忌讳这个字,因为还舍不得扔下这泼天富贵和滔天趋势。
但凡换个人说这话,早就死上几百次了。
可面前这男子是太后赌上一切救回来的人,男子身上承载着太后全部的希望,太后自然舍不得将他乱棍打死。
缓缓呼吸压下心中的不悦,太后语气温和地对男子说道:“傻孩子,你没死,哀家也活得好好的。”
她不但活得好好的,她还要长命百岁,她要亲眼看着隆安帝那个忘恩负义之徒跪在她的脚下痛哭流涕。
太后看了眼柳芙蕖,柳芙蕖就上前去,先将男子搀扶起来,然后朝男子盈盈一拜,柔声说道:“奴婢芙蕖,恭喜公子获得新生。”
“获得新生?”男子看看柳芙蕖,又看看太后,一脸的茫然。
太后含笑不答,她盯着男子的脸打量,越打量越满意,吩咐柳芙蕖:“芙蕖,拿面镜子过来,让他看看。”
“是。”柳芙蕖恭声应是,去墙壁那里摘下来一面镜子,双手举着送到男子跟前:“公子请看。”
男子就狐疑地朝镜面上看过去。
然后下一瞬,男子的眼眸就骤然瞪圆瞪大,仿佛看见鬼一般,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连忙眨巴了好几下眼睛,又用手背使劲儿揉搓眼睛,眼睛都揉红了,这才重新看向铜镜。
镜子里面依旧是他刚才看见的那张脸。
那张脸的脸型线条流畅,弧度很柔和,五官也很柔和,远山眉,一双似多情又无情的桃花眼,唇色比常人的唇色看起来要略显苍白一些,透着久病后的虚弱感。
所有的五官都很出色,组合在一起看,整张脸给人的感觉呈现出一种病弱的美感,。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张脸太陌生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张脸!
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自己的脸陌生!又不是第一次睁眼看见自己的脸!
男子摸着自己的脸,神情生出一股惊慌 ,忙看向太后问:“太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的脸怎么会……”
怎么会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呢!
太后并没有回答男子的问题,而是瞥了眼阿沙那女:“这个问题,还是让圣女来给你解释吧。”
男子立马又扭头看向阿沙那女。
后者上前一步,恭声答道:“公子这张脸,之所以与之前大不一样,是我用我族的秘术,给公子换了一张新脸。”
“秘术?新脸?”男子又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面的脸确实是新的,新到他陌生。
……不,不对,也不全然是陌生的!
方才他太过于震惊了,没来得及细看,如今细细看去,这眉眼……似乎又有那么几分熟悉。
他似乎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眉眼。
在哪里呢?
男子凝眉沉思。
蓦地,一张脸忽然在他眼前浮现!
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他管那人叫二叔,封号睿王。
据说,睿王才封王的第一年,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
自古少年人,难免自负狂妄了些, 睿王因为自己的这份自负和狂妄,不小心伤到了先帝爷。
虽然后来查清楚了,睿王是受奸人蒙蔽,并非真心想伤先帝爷。
可他伤到了先帝爷,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便百官都上书为他求情,先帝爷也有意想要饶恕他,可他还是背负荆条,去先帝爷的寝宫前负荆请罪。
数九隆冬的季节,滴水成冰,漫天飞雪,他硬是在大雪中跪足了三天三夜,直到最后晕倒在地。
睿王因此大病一场,在床上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方才勉强能出门。
可睿王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三天三夜,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然而一双腿却是废掉了。
从此以后,睿再也无法长时间行走站立,更不要说飞檐走壁了。
而睿王最为骄傲的, 就是他那一身如矫燕一般的轻功。
睿王因此而大受打击,再加之他心中依旧自责难消,所以主动上书先帝爷,提出要离开京城,请求先帝爷给他一处封地。
彼时他尚未成亲,本朝的规矩,亲王完婚后,才需考虑前往自己的封地一事。
京城才是权利的中心,没有那个亲王不想留在京城之中。
更何况那个时候,先帝爷的身子骨已经开始出现了衰败的迹象,而那个时候,储君之位尚且空悬。
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谁也不知道最后能坐到那个位置上 的,到底是哪个皇子。
而一众皇子中,睿王的个人能力,远在其他几位皇子之上。
当年还是皇子的隆安帝, 对睿王这个二哥不知道多崇拜。
睿王跪在冰天雪地中负荆请罪时,是隆安帝站在大雪中为睿王撑伞,后来还是睿王以死相逼,隆安帝才肯收伞回去。
这样的睿王,原本是最有希望坐上那个储君之位的。
大家都这么想。
结果睿王却废了双腿。
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自然无缘与储君之位。
睿王不顾劝阻,执意要离京,先帝爷不同意,他就又去跪宫门,先帝爷没办法,只好给他划了一块封地。
睿王去了封地之后,只有每年先帝爷过生辰时,他才会回京,回京也只是匆匆来,匆匆去,从不在京城过多停留。
后来先帝爷驾崩,隆安帝继位,睿王索性连这每年回京一次的行程都给取消了。
关于这位睿王的一切,男子都是从他人口述中听来的。
据说这位睿王双腿残废后,去了自己的封地,在封地那里娶了当地一位小官吏家的千金为妻。
那官吏家的千金子嗣缘不怎么样,与睿王成亲五载有余,方才诞下一子,之后就再无所出。
睿王并不介意自己子嗣单薄,对于他人纳妾的提议更是一笑置之。
他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事就伺弄伺弄花草,一心一意要做一个富贵闲散王爷。
去年隆安帝生辰,下旨令睿王回京,睿王这才带着妻儿上京为隆安帝祝寿。
隆安帝寿宴结束后,睿王第二天便带着妻儿离京,一天也不想多停留,就好像京城内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然而不巧的是,一家三口才刚出城门不到半日功夫,睿王唯一的一根独苗苗,忽然突发恶疾。
而且病情来势汹汹。
没办法,睿王夫妻俩只好带着病重的儿子重返京城。
这一耽误就从年前耽误到了年后。
听说到现在,睿王临时居住的府邸,每天都还有大夫登门,除了太医院的那帮大夫外,还有看到张贴的求医告示后,主动登门自荐的民间大夫,以及江湖游医。
男子还听说,睿王的儿子到现在也还没好全乎,只有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那位睿王世子才会偶尔出来在自己的院子里面晒晒太阳。
其余的时间,这位睿王世子一直都是卧床修养。
算算时间,睿王一家三口在京城中也待了快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可除了隆安帝寿宴上那次外,睿王世子几乎就没有再出席过任何其他宴席聚会。
所以,对于那位睿王世子的模样,男子并没有什么印象。
男子有印象的是睿王本人。
而他现在的这张脸,俨然就是睿王年轻了十来年时的模样!
再想想阿沙那女说的秘术,还有柳芙蕖说的新生,男子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
他看向太后,艰难地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
太后朝男子微笑颔首。
然后满意地端详着男子的脸庞。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也不会想到,那个满天下遍寻不着的人,此刻就在她的寝宫内,还有了一张新的脸孔,新的身份。
太后的眼底浮起得意的冷笑。
柳芙蕖亦是朝男子盈盈下拜:“奴婢芙蕖,见过睿王世子殿下。”
男子:“……”
男子脸上的神情一层一层的变换着,不可思议,惊喜交加……最终停留在兴奋的癫狂上面。
他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脸,摸了摸,又拍了拍,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被严丝合缝地圈在密室内,没能泄露出去一分一毫。
正路过街口的沈雪见却忽然顿足,猛地扭头朝身后望过去。
她刚才……好像听见了谢临川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