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人群中,谢遇愣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之后,谢遇的目光就再未从她的身上离开过。
因为是当众鞭笞,四周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行刑的宫人不敢放水,每一板子都打得实实在在,每一板子下去都是皮开肉绽,带起血珠一串。
一般人受罚,都在十板子左右,了不起了二十板子封顶。
三十板子的鞭笞,鲜少有,也鲜少有人能扛得住。
沈雪见能看出来,第二十板子落下去的时候,谢遇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面色白成了雪色,牙齿在唇上面咬出深深的血槽,脖子上面和额头上面,鼓起的青筋清晰可见。
可他愣是没吭一声。
早就血肉模糊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一双眼睛微微半眯着,旁人看不出异样来,只以为他是虚弱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然而只有沈雪见知道,谢遇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看,一瞬不瞬,执拗而又坚定,仿佛不死心的等待。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等到。
第二十五板子落下去的时候,谢遇喷出一口血雾,沈雪见的心紧了一下,想要冲过去代替他受完剩下的五板子。
毕竟,谢遇的这场祸事,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她的那句请求而起。
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做事不管。
然而这个时候,沈婉柔忽然冒了出来,一脸是泪地对她说,谢临川遇刺,胸口中了一刀,血流不止,让她赶紧回去看看。
她登时吓得魂儿都飞出了体外,再顾不上谢遇,拨开人群就往外冲。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看见谢遇一直半阖着的眼睛闭上了,鸦羽长睫盖在眼睑上面,白与黑的极致对比,让那张脸白的看起来不似活人。
唯有唇边流出的血,耀目而猩红。
下一瞬,喧闹的人群忽然全都消失不见了,四周变得阴暗而潮湿, 空气中全是血腥与茅草糅合腐烂后的刺鼻气息。
有人拿着一把雪亮的薄刀,狠狠地捅进绑在刑架上面的人。
刺,挑,转动,下压,剥离……很快,一根白森森的肋骨被抽出了体外。
沈雪见的心脏剧烈抽痛起来,她捂住心口,额头上面满是冷汗,脸白得像屋檐上面的积雪。
“姑娘!”春竹惊叫一声,大惊变色,急忙扶住她,“姑娘!姑娘!”
她一连好几声焦急的呼唤。
可沈雪见的心神还停留在谢遇行刑那日回来不来,根本听不见。
她疼得瑟瑟发抖,捂住心口,佝偻着腰背,恨不能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店小二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一句好心的提醒,竟惹得人家姑娘心疼至此,男人寻欢作乐虽是常态,但应该没有哪个姑娘, 听见自己的情郎去那种地方寻欢,还能微笑面对心如止水吧?
是他大意了!
“对不住了姑娘,都是小的不好,小的小口无心……不对不对,小的没口,小的这是长了一张狗嘴,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姑娘您听听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心里面去啊!”
店小二急得抓耳挠腮,又是点头哈腰,又是连连作揖求饶,生怕惹上麻烦事儿。
面前的这位姑娘穿着不俗,气质更是不俗,就连身边带的丫环都不是简单角色。
这样的人,绝对出身高门,他一个端茶倒水的跑腿小二,要是将这样的人弄出个好歹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就该多嘴一提!
店小二又害怕又懊恼,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他哭丧个脸,跪下去求饶。
“起来吧,这事跟你没关系,不怪你。”
是她自己的问题。
沈雪见终于将心神从那团血腥中拽了回来,她大口喘|息了下,朝店小二挥手,示意自己的失态与他无关。
店小二如蒙大赦,又咚咚咚地给她磕了好几个响头,赶紧爬起来一溜烟儿地跑了。
生怕跑慢一步,面前的姑娘再有个好歹,从而赖上他。
四周都是客,一点儿动静都能引得人围观,何况刚才的动静还不小。
两边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沈雪见权当看不见,扶着春竹的胳膊,气息有些不稳地说:“春竹,我们走。”
“是。”
春竹应了声是,扶着她就要走出扶风楼,可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忽然飘下来一个声音。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那大嫂吗?”
身影凉凉的,冷冷的,带着戏谑和讥讽。
熟悉到骨子里面去的声音,沈雪见不用抬头看,只听前半句就知道是谁。
何况还有后面那句“大嫂”。
人群随着这声音分开一条道,谢临川踏着楼梯下来。
和他一块儿走下来的还有一位蓝袍男子。
那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样貌颇好,一身气度也很是不凡。
沈雪见隐约觉得男子有些眼熟,似乎在某场宴会中见过。
但具体是哪一场宴会,她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不过想不想得起来都不要紧,能和她在同一场宴会中出现的人,身份地位肯定低不到哪里去。
蓝袍男子应该是哪个世家的公子。
此时两人并肩而行,关系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谢临川还真是好本事,都臭成这样了,竟然还能邀得世家公子同行。
沈雪见心中鄙夷,懒得理会他,扶着春竹胳膊的手指微微用力,沉声道:“走。”
可惜,她想走,有人却将路拦住了。
“大嫂,你这是要去对面的红香楼找大哥吗?哎呀,你这样冒冒然然的冲过去,怕是不太好呢。”
谢临川挡在她面前,笑得讥讽而寒凉。
“毕竟,红香楼可是男子们去的地方,你一个女子过去,怕是不太好吧。”
“再说了,大哥这会儿应该正左拥右抱,暖香在怀,你此刻冲过去,破了大哥的好事是小,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那才是要命呢,你们国公府,还不得将我们凌王府砸个稀碎呀。”
“大嫂,我这般劝你,可都是为了你好呢。”
谢临川皮笑肉不笑,看似说着关心的话,语气中却全是看好戏的阴阳怪气。
先前大家并不知道沈雪见的身份。
可是现在,谢临川左一句国公府,又一句凌王府,期间大哥大嫂的还不离嘴,众人想不知道沈雪见的身份都难。
“眼前这姑娘,原来是凌王世子妃啊。”
“听说凌王世子妃自幼便只爱戎装不爱红装,衣裙颜色多以深色为主,没想到她今天竟装扮的这般鲜嫩水灵。”
“这你就不懂了吧,女为悦者容,她如今嫁给了凌王世子,有了夫婿,自然要打扮几分啦。”
声音传入耳中,谢临川脸上的表情险些没维持住,女为悦己者容?哼,当初他对她那样好,也没见她为自己穿过一次罗裙!
他猜的没错,从一开始,她就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他!
这个贱人!!!
谢临川从鼻孔里面挤出一声冷哼,看似担心沈雪见,实则却满满的全是讥嘲。
“大嫂,听我一句,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你若实在不放心,我去替你将大哥叫回家就是。”
围观众人忙也纷纷符合道:“是啊世子妃,您还是先回去吧,何必要过去给自己找不痛快呢,没得再气坏了自个的身子,没必要。”
先前店小二一句提醒,凌王世子妃都能心疼的难以自抑,一副心碎到要晕厥过去的样子,他们刚才可都是看的清清楚楚呢。
这要是冲过去看见凌王和别的女子搂搂抱抱,凌王世子妃还不得原地心碎死啊。
大家纷纷开口相劝,是不是真心不可知,但至少听起来不像谢临川那样阴阳怪气。
是以,沈雪见对这些无感,她只望着谢临川,冷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以前我对这话,尚是一知半解,今日我却是彻底领悟到了这句话的含义,辛苦二公子现身演绎为我解惑。”
现身演绎?
她什么意思?
谢临川反应慢了半拍,没能理解她这话的意思。
倒是他旁边那位蓝袍男子,率先听出了她话音中暗含的嘲讽之意。
凌王世子妃这话,分明是在嘲讽谢二公子是个小人。
……倒也没嘲讽错,毕竟,一个大男人,用这种事情攻击一个女子,确实非君子所为。
不过他和谢二公子今日刚刚达成合作,他倒也不会坐视不管。
想到这,蓝袍男子轻咳一声,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一下谢临川。
后者终于反应过来,面孔瞬间变得扭曲狰狞,他盯着沈雪见,狞声道:“大嫂这话说得着实伤人啊……”
“罢了罢了,大嫂这也是被大哥气狠了,毕竟,大嫂与大哥成婚不过短短数月,大哥就开始流连风月场所……”
“闭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雪见好不容易才将心神从上一世的血腥记忆中拽回来,谢临川一句“流连风月场所”,险些又将她推回去。
她忍无可忍,厉喝一声,一脚踹向谢临川的膝盖。
她嫁进凌王府,尚未回门,就敢将谢临川揍得鼻青脸肿,此时更加不会留情。
对于谢临川,她出手从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