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侥幸活下来回去报信的官差，自己本身就是个习武之人。
他十分清楚重刀的威力。
之前他是因为生命受到威胁，惊慌恐惧之下，就只想着如何活命了，是以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如今细细一想，他顿觉十分不对。
就像凌王世子妃说的那样，那样大的一股力道砍下来，别说是血肉之躯的脖子了，就算是密度最坚硬的木头，一刀下去，也能剁成两截。
可谢公子的脖子却还好好的，甚至都没有喷溅出来。
报信官差凝眉沉思，又细细回想了一遍当时的情形。
“当初谢公子倒下去时，是侧身背对着卑职倒下去的，卑职没能看清他脖子上的伤口到底如何， 只看见那一刀下去后，他就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后来那帮匪徒走了，卑职见谢公子一动不动，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反应，而且他身下也都是血……那种情形，卑职以为他肯定是活不成了，再加上卑职又心急着回去报信，所以就没有细细检查。”
现在看来，他当初的以为，或许是错误的。
报信官差蹲在那堆白骨前，目光落在那截还挂着零星碎肉的颈骨上，嘴里面喃喃地说道：“那样大的力道，怎么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呢……不应该啊。”
“有什么不应该的，匪徒落在谢临川脖子上的那一刀，并不是真的要杀他，只是做个样子出来给你看的，好让你知道谢临川活不成了。”沈雪见接话道。
就跟小时候她犯错了，她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哥要收拾她，她娘担心她大哥下手没轻重，就抢在她大哥前头行动，鸡毛掸子抡在她屁股上面的声音可响亮了，一副要把她打个皮开肉绽的架势。
实际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一点儿都不疼。
她从谢遇的大氅里面出来，目光扫了遍骨架四周的积雪。
七|八俱尸体同时被野兽啃食，这附近的积雪早就被鲜血染红了，入目一片猩红，地上还有不少碎肉沫子。
整个现场狼藉的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可沈雪见环视四周好几圈，也没找到任何一道喷溅状的血迹。
她上过战场，大刀砍在脖子上面，腔子里面的血是呈喷溅状往外喷的。
可见，匪徒砍在谢临川脖子上的一刀，绝对是雷声大雨点小，单纯就是做戏给人看的。
而这个人，就是那名侥幸活下来的报信官差。
来的路上，沈雪见还只是有所猜疑。
如今现场勘察过后，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场所谓的匪徒截杀，绝对是一场金蝉脱壳计。
要知道，谢临川买凶杀人，杀的不是别人，而是齐老爷子，事情爆出来的当天晚上，曾受教与齐老爷子门下的那些大臣们无不震怒，都纷纷连夜磨墨提笔写奏折。
一封又一封上书请求严办谢临川的折子，雪花片一样落在隆安帝的案头。
隆安帝一年到头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弹劾折子，他从也没见过他的臣子们，什么时候为了同一件事情这么齐心协力过。
巧得是，这种齐心协力，刚好也正称了隆安帝的心意。
隆安帝本就不喜谢临川和胧月郡主这对母子。
奈何这母子二人身后有太后老佛爷这座大靠山作保。
而这份不喜，在胧月郡主指着他鼻子大骂时达到了巅峰。
如今闹出齐老爷子这件事，可不就刚刚好趁了隆安帝的心意。
所以，对那些雪花片一样飞过来的弹劾奏折，隆安帝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反而还一封不落的都给看完了，前所未有的勤政。
能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的，哪个不是察言观色捕风捉影的能人。
隆安帝这个“勤政”的信号一放出来，那些本来没打算参与进来，只想坐岸观火的大臣们，也都纷纷将弹劾谢临川的奏折送到了隆安帝的案头上。
君臣上下团结一心。
这还仅仅只是朝中的浪潮。
而在民间，齐家书院的学子，以及那些曾在齐家书院进过学的文人墨客，这些民间团体掀起的浪潮更大。
他们没有官职在身，不受官场职责的束缚，也不怕得罪什么人，闹起来肆无忌惮，呼啦啦一大群人，直接跪到了宫门口。
诉求：严惩凶徒谢临川，还齐老爷子公道。
四大世家中的其他三家也没有置身事外，跪在最前面打头阵的，就是那三大世家中的族中子弟。
还是族中的嫡子嫡孙。
足见三大世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要知道，这三大世家走的和齐家是一样的路线，从各家书院走出来的学子，也并不比齐家少多少。
今日，谢临川能为了个人利益，不惜拿齐老爷子的生命做踏脚石。
焉知道哪一天，其他人不会如此效仿，也拿他们的生命做踏脚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做人要知道居安思危！
这样的事情，必须严惩到底，方能起到震慑作用。
朝上朝下都掀起了风浪，两股风浪的风向还都是一致的，隆安帝也就顺理成章的做出了顺应民心和臣意的决定：将谢临川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宁古塔去，终身不得离开宁古塔半步，就是死了，尸骨也必须埋在宁古塔那里。
也就是说，哪怕将来天下大赦，也赦不到谢临川的头上去。
谢临川这一生都再无翻身之日。
如此情形下，设计一场匪徒截杀，用金蝉脱壳计从这场刑罚中脱身，是最佳，也是谢临川唯一的一条活路。
所以，谁会，且谁能，帮谢临川铺出这样一条路来？
他母亲胧月郡主吗？
显然不可能。
倒不是说胧月郡主有没有这份实力，她只是没有这份脑子。
要知道，胧月郡主若是真有这个脑子，那日在齐老爷子的寿宴上面，她也不能那样那声嚷嚷着要保虞紫鸢肚子里的孩子。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既然这出“金蝉脱壳”不是出于胧月郡主，那么，谋划出这样一场的局，就只剩下一人了。
沈雪见抬眸，看向谢遇。
两人都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同一条信息： 太后娘娘。
除了宫里的那位老佛爷，他们想不到还有谁，能为谢临川谋出这样一条生路。
“儿啊，我可怜苦命的儿子啊——”
妇人的哀嚎声忽然响起。
沈雪见抬眼望去，就见一个妇人正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
那妇人华丽的衣衫上面沾满泥泞，裙摆上面还有杂草枯叶，胸前衣襟那里更是被泥泞糊了一大块，一看就是摔倒过。
发鬓也是散乱的，步摇金钗东倒西歪地插在发髻上面，一缕缕灰白的头发散乱下来，乱七八糟地贴在脸颊上面。
饶是沈雪见眼力好，也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那妇人是谁。
直到妇人跑到跟前，抓住她的胳膊，睁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问她自己的儿子在哪里，她才认出来这妇人竟是胧月郡主。
沈雪见忍不住抽了口凉气气，震惊地望着面前的人。
她没想到，不过才短短两日功夫没见，胧月郡主竟然弄成了这般模样，一头原本秀丽的黑发，几乎白了一大半，脸上的肉也像是被从里面掏空了一般，两边腮颊都凹陷了下去，显得她一双眼睛出奇的大。
那双眼睛里面，再也看不见半点昔日的风采，骄纵跋扈也都没有了。
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眸中，全是浓到化不开的哀伤和绝望。
才两天的时间，竟然就在胧月郡主的身上，留下了不亚于二十载的痕迹！
沈雪见原本对胧月郡主一过来就抓住她胳膊 的行为很是不悦，想要将人甩开。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个短时间内迅速苍老成老妪一般的胧月郡主，沈雪见完全狠不下心肠将人甩开。
上一世，她被谢临川以养病的名头，囚禁在太子妃寝宫内。
时间每天都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还没有抄写吟诵佛经的习惯，每天就靠看一些乱七八糟的野史杂记打发时间。
那种一夜白头的话本子，她没少看。
然而，当话本子上的事情挪到现实中来，并且还是发生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时，沈雪见还是忍不住的心惊。
因为这份心惊，沈雪见的反应就慢了半拍，面对胧月郡主的质问，她也没能及时给出回答。
然而胧月郡主却不知道她内心的震撼。
见沈雪见闭口不言，胧月郡主顿时就急了，只当沈雪见还在因为以前的事情记恨她，所以才愿搭理她。
……这怎么能行！
“以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您， 我给您赔礼道歉……世子妃，我求求您了，您快把川儿还给我吧，我给您磕头了！”
胧月郡主说完，当真就跪地磕起头来。
山石上面虽然覆盖了一层积雪，但这一块的积雪先是被一帮匪徒们踩踏过一番，后来又来了一群进食的野兽，再被血液一融，剩下的积雪就只剩下薄薄的一个浅层了。
胧月郡主又疯魔了一般，每一个头都磕的又实在又响亮，恨不能将脑袋磕成两半。
等沈雪见反应过来，胧月郡主的额头上面已经是血糊糊一片了，再配上她张腮颊凹陷，苍白到几乎看不出几分血色的脸，整个人说不出来的可怜凄惨。
沈雪见：“……”
这是要干什么呀！
让不知情的人看见了，还以为她怎么欺辱这位郡主娘娘了呢！
还有，什么叫把她的儿子还给她……谢临川又不是她藏起来的，胧月郡主找她要人，要得着吗？
沈雪见哼笑一声，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凡胧月郡主头上的白发没有那么多，沈雪见肯定会由着她磕下去，磕死了沈雪见都不管。
可是现在……
沈雪见暗暗叹息一声，将胧月郡主拉起来，才要开口，一个声音忽然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
“郡主，郡主您冷静一点，公子已经没了……我们还是赶紧将公子的尸骨收敛一下吧，不能让公子死后还要曝尸荒野啊！”
随着这声音，又一名妇人急匆匆朝这边跑过来。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那妇人跑得跌跌撞撞，身上的泥点子丝毫不比胧月郡主身上的泥点子少，发鬓也同样散乱无章法。
但狼狈归狼狈，这老妇人的精气神却很好。
尤其是那双眼睛，老而不浊，犀利有神，仿佛一眼就能洞穿人心。
沈雪见望着迎面跑过来的老妇，眼眸顿时就是一缩。
原因无它，因为这老妇她认得，上一世的老熟人，人称孙嬷嬷！
孙嬷嬷是太后身边的第一心腹。
同时，这位孙嬷嬷也是太后的左膀右臂。
毫不夸张地说，太后能在未能产下皇子的情况下，还能从一众后宫妃嫔中杀出重围，并最终坐到太后这个位置上面，这位孙嬷嬷绝对功不可没！
或者说，没有孙嬷嬷，现在的太后未必是太后！
……太后身边的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难道……
想到那个可能，沈雪见的眉头不由得拧起。
孙嬷嬷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有、且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被隆安帝以需要静养为由禁足在后宫中的太后，因为自己没办法出宫，但又实在不放心谢临川和胧月郡主，所以就把自己的左膀右臂孙嬷嬷，派到了这母子俩身边照应。
毫无意外的，孙嬷嬷一到跟前来，直接就先给沈雪见行礼赔罪：“真是对不住了世子妃，我家郡主府突闻噩耗，大受打击，伤心过度，言语上面若有冲撞之处，大家都说世子妃宽宏大度，最是宅心仁厚了，还望世子妃念在我家郡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份上，莫要与她这个可怜的母亲计较啊。”
特意加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句话。
要知道，孙嬷嬷说的那句“白费人送黑发人”，就等于是说谢临川确实已经身死。
没听见这位孙嬷嬷说嘛，胧月郡主这个可伶的母亲突闻噩耗，伤心过度，言语上面都开始没个分寸了。
还有对方为胧月郡主求情的话，不是开口直接求情，而是先把她抬到“宅心仁厚，宽宏大度”的高位上面去，然后再开口求情。
如此以来，她要是还跟胧月郡主计较，那她就不是个宅心仁厚宽宏大度的人了，是徒有虚名。
不愧是太后身边的左膀右臂，一开口就双箭齐发。
沈雪见眯起眼眸，目光冷冷地打量着这位孙嬷嬷。
上一世，她被囚禁在太子妃寝宫内的主意，就是太后身边的这位孙嬷嬷先提出来的。
还有那场“雨夜逼宫，行刺太子”，专门针对谢遇而设下的局，这位孙嬷嬷，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毕竟那场局，是太后在后面组的。
这一世她重生回来后，和太后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也就没机会见过这位孙嬷嬷，没想到二人第一次相见，会是在乱葬岗这种地方。
孙嬷嬷在宫内很是吃得开。
她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有脸面有地位，不要说寻常宫婢，就是后宫里面那些位份不如何的嫔妃们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嬷嬷”。
可现在她都已经跪在地上跪半天了，面前这位凌王世子妃，竟然还不叫她起身……真是岂有此理。
孙嬷嬷心中不免就有些恼怒。
但她到底是跟着太后闯过腥风血雨的老人儿，沉得住气，并不会愚蠢地将这份恼怒显现在脸上，也不会在没有得到沈雪见允许的情况下，就擅自起身。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太后身边的管事嬷嬷了。
尊卑有别。
不能在礼法上出错。
孙嬷嬷的眼珠子转了转，转到胧月郡主身上，再转到胧月郡主血糊糊的额头上面，她瞬间面色大变，“呀”了一声，惊叫道：
“呀！郡主！您额头这是怎么了？怎么流这么多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