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拿了钱后躲着不敢出来,却将桑老板推出来做挡箭牌,他们也真够卑鄙的!”
“对对对,桑老板,你方才不是说凌王世子和凌王世子妃就在工坊里头吗?这都派人去请是半天了,他们怎么还不出来啊?该不会是见势不妙,就把你推出来,他们自己跑路了吧?”
“我们大家伙都知道,这件事您并不知情,跟您没关系,桑老板,您可不能傻乎乎的给人家顶缸啊!”
……
沈雪见刚一下楼,入耳的便是这些声音。
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挑唆之言。
但也就是这些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言语,成功拖住了那些萌生退意的脚步。
叫嚷着让沈雪见和谢遇出来的声音重又响起。
谢怀希见稳住了众人,就又开始出来做好人了。
只可惜,这次不等他开口,沈雪见的声音便抢在他前头,先发制人的响起。
“不好意思啊睿王世子,工坊那边有些事情绊住了脚,耽误了些时间,这不,听见伙计说你来取货了,我这就赶紧过来……哟,睿王世子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啊?”
先前是为了留出时间,好让明阳子仔细看看睿王世子那张脸到底有没有问题。
眼下明阳子那边出了结果,沈雪见自然也就不会再任由睿王父子俩玩弄话术鼓弄人心了。
她人还未到,声音就已经先传了出来。
似乎没料到外面聚集了这么多人,在看见外面的情形后,沈雪见后面未说完的话戛然止住,换成了惊讶和疑惑。
就好像她当真是才从工坊那边赶过来一般。
而不是已经站在二楼窗口那里看了好半天的热闹。
一下来,沈雪见的目光就直接锁定在了谢怀希的脸上,并且细细端详打量。
面前这张脸浑然天成,哪怕是如此近看,沈雪见依旧没能看不出任何问题来。
谢怀希本来还想再添一把火,好将民众的愤怒情绪再往上推一推。
结果没想到沈雪见出来了。
他先是一怔,虽觉遗憾,但也没有太多失望。
做人要懂得知足。
他前面的柴火加得不算少,足够支撑起一场大火了。
此时,沈雪见探究地打量他,他却没有打量沈雪见。
不能打量的。
家里面的那个西贝货,已经和这位凌王世子妃打过好几次交道了。
昨天更是坐在一处谈生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双方也算是老熟人了。
所以,哪怕他自己本人是第一次和这位凌王世子妃打交道,他也不能将这份“第一次”表露出来。
否则的话,岂不是明晃晃的告诉对方,睿王府一共有两位睿王世子,昨天的睿王世子和今天的睿王世子并非同一人?
说不定这位凌王世子妃,就是要故意引导他露出破绽,所以此刻才会一脸好奇而探究地打量他。
都打过好几次交道了,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哪还至于一见面就好奇地打量个没完没了。
可惜,这种低级错误,他谢怀希是不可能去犯的。
“来的路上,大家听说我们睿王府是来户部棉衣工坊取货的,许是大家伙都好奇那新型棉衣长什么样子,所以就跟过来瞧个热闹了。”
面对沈雪见好奇打量的目光,谢怀希不躲不避也不做应和,而是先解释了一番沈雪见的疑惑。
他神情坦然而自若,态度即不生疏,也不过分熟稔,分寸感掌握的恰到好处。
看似在好奇地打量他,实则暗中观察他神情变化的沈雪见,心中有些失望地叹了声气。
就在刚才,她在看见谢怀希的那一瞬间,心中陡然滋生出一个念头:
这世上,并不是不存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比如孪生兄弟。
假如睿王有两个儿子,而这两个儿子又恰好是双生子,那么兄弟两人共用一张脸,也不是没可能。
至于睿王为何要隐瞒这个信息……
睿王那只老狐狸,连谋反这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自然要为自己的香火留手后招。
毕竟谋反是砍头的大罪,不但妻儿保不住,全府上下都要跟着牵连。
万一睿王运气不好,谋反不成失败了,死了一个儿子,好歹还有另外一个儿子给他延续香火,他这一脉也不至于绝了后。
如果她这个推论属实,那就可以解释得通,为何昨日的睿王世子,跟今日的睿王世子,跟她的感觉会大不同了。
因为他们完全就是两个人啊。
两个人的气场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样,哪怕是孪生兄弟也不行。
而一个人的第一反应往往又是最真实的。
所以,沈雪见才会一出来,立马就好奇地盯着谢怀希打量。
可惜,谢怀希的反应就跟他的那张脸一样,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和破绽。
而这边,谢怀希解释完后,便话题急转,直奔主题去。
他先是将那张定金的收据递给沈雪见。
“这是昨日世子妃开的定金收据,请世子妃查验。”
沈雪见就伸手将收据接过来。
她装模作样地随意瞄了一眼,也跟桑言一样,爽快地点头确认道:“嗯,没错,这收据是我开的。”
之前还只是桑言一人确认,现在连她本人都确认了这张收据的真实性,哪怕还有人心中存疑,这会儿也不得不深信不疑了。
他们没有冤枉错好人,这凌王世子妃果然借着赈灾的机会,干中饱私囊的勾当!
那可是赈灾物资啊。
救命的东西!
这种人血馒头,凌王世子妃怎么下得去嘴哟!
再看一旁的凌王世子,神情平静而淡然,显然也是知道此事的。
……这两人可真不是个东西!
自觉被偷了锅里肉的民众们心中愤怒。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懂得如何掩饰情绪,骨子里面都有一种墙头草的属性在,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
不然的话,他们现在也不能这样愤怒。
可惜,谢怀希并不给他们宣泄愤怒的机会。
他将众人的愤怒压住了。
因为压得越狠,反弹起来才会越凶猛。
沈雪见一承认那收据的真实性,谢怀希立刻就接住话头。
“请问世子妃,订单上的货物可都备齐了?流民那边还急等着棉衣御寒呢。”
他开口闭口不忘将“流民”挂在嘴边。
睿王更绝,他儿子的话音还没有落地,他立马就无缝衔接地接上去,皱眉问沈雪见:“这般犹豫,怎么,这是货没备齐?还是说,你要先看到钱,然后才肯把货拉出来?”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你这个眼睛里面就只能看见钱的女人!
谢怀希也立刻就又紧跟着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正常的。”
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话语权牢牢地把控在手中,根本不给沈雪见开口说话的机会。
谢怀希更是直接吩咐道:“来人,把银子抬上来。”
银子被抬了上来。
整整三口大箱子。
放下去的那一瞬间,地面砸的“咚”一声响。
大家的视线便都齐刷刷地聚集在这三口大箱子上面。
这样大的声响,箱子里面的银子怕是没少装呢。
然后下一瞬,谢怀希就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命人将箱子打开。
三口箱子被逐一打开,每一口箱子里面装的,全都是白花花的银锭子。
围观的这些民众中,除了极个别人,比如想要趁乱报私仇的徐老爷,大多数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小老百姓。
小百姓们挣钱不容易,从天明忙到天黑,又从年头忙到年尾,忙忙碌碌一年又一年,每天挣到手的,也都是些铜板碎银。
像这样整锭整锭的大银子,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
就算能接触到,能有个一两锭,与他们而言就已经算是巨款了。
如今三大箱白花花的银子摆在他们面前,带来的冲击力度有多大,可想而知。
有的人瞪直了眼睛。
有的人眼珠子红了。
还有人拼命吞咽口水……
这么多人,有一个算一个,没谁能无动于衷。
谢怀希将大家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面无声冷笑。
想要让狼群发疯,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狼群关起来,饿几天,然后再把鲜美可口的肥肉摆出来。
但是这块肥肉却不是给他们吃的。
他们只能看着别人吃。
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发疯才怪。
不光是谢怀希,睿王亦是如此想,父子俩先前将话语权攥在手里面不放,眼下银子抬出来了,民众们眼睛红了,他们终于舍得松开手了。
“世子妃,这些都是货银,还要麻烦您让人清点下数目可对。”谢怀希道。
他就像一个温润儒雅的翩翩君子,从头到尾,脸上都挂着抹淡淡的微笑,说话的语调也不疾不徐,宛若春风拂面,给人 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但是,这个舒服的前提,是要抛开他眼下正在做着的事情。
沈雪见扫了眼那三大箱白花花的银锭子,再撩起眼皮, 环顾一圈眼睛里面都开始冒绿光的围观民众,她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谢怀希当真是温润儒雅的翩翩君子吗?
温润儒雅是没错的,翩翩这个形容词也能用在他身上。
毕竟,这位睿王世子不但生了一副好相貌,气质也确实是千万人里面挑一的出众。
可要说睿王世子谢怀希是君子,沈雪见头一个觉得这话可笑。
银锭子沉重,一百两银锭子的重量,就能高达八斤之多,携带上面多有不便,
于是为了方便携带,就有了银票。
时下世人交易,尤其是像这种大数额的交易,基本上都是用银票来支付的。
结果一叠银票就能解决的事情,谢怀希却让人抬着整整三大木箱的银锭子过来交易。
简直是太不招摇了。
招摇过市也就算了,还当着这么多围观民众的面将箱子打开,又让她现场清点数目。
请问谢怀希这是什么行为?
谢怀希这是生怕民众对她太仁慈了,所以故意拿这白花花的银锭子刺激他们,以此逼出他们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
有句话叫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还有句话叫自家的肉,宁可烂在锅里面不吃,也不能便宜了别人,或者也可能会好心地送出去,但送出去的肉要是被卖掉换成了钱,那就不行了。
户部棉衣工坊成立时,朝廷方面就放过话出去,说工坊里面生产的棉衣,全部是赈灾物资。
现在这些赈灾物资没有发放到民众的手中去,却被她卖出去换成了白花花的银两,面前这些围观民众们会作何反应?
肯定愤怒异常啊。
如果把围观的民众们比成狼群,那么谢怀希抬来的这三大箱银子,就是能让狼群疯狂的带血鲜肉。
君子光明磊落,行事坦荡荡。
可这位睿王世子用心叵测,行事手段卑鄙,连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可怜民众都能拎出来利用。
他这样的人,也能配得上“君子”之称?
简直就是对“君子”二字的侮辱。
许是见沈雪见半天没动静,睿王就有些不耐烦,冷着脸催促她:“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让人清点银子啊,快点,别耽误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还鼻孔朝天的冷哼了一声,摆出一副“本王不想和你说话,但是为了家中收留的那几百号流民能穿上棉衣,本王只好委曲求全,不得不与你说话”的架势。
总而言之就是瞧不上沈雪见。
瞧不上的原因也都写在了脸上:户部棉衣工坊的棉衣是赈灾物资,你却拿来为自己谋私利,你这种趁火打劫卑鄙贪婪的妇人,不值得本王正眼相待!
沈雪见不瞎也不傻,哪会看不出睿王对她鄙视。
结果她这个受辱的人还没说什么呢,谢怀希却先安抚起了侮辱她的人。
“父亲莫着急,早就听说凌王世子妃是个守诚信的人,她既然已经答应了和儿子做这笔买卖,且她也收了儿子的定金,就断没有再毁约的道理。”
安抚完了鼻孔朝天的睿王,谢怀希又转眸看向沈雪见,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解释道:
“世子妃也莫要着恼,父亲他并非对你不满,只是你也看见了,如今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可我们睿王府中收留的几百号流民,还有很大一部分尚且穿着单薄的衣衫,实在是……”
他长叹一声气,说道:“父亲他心忧那些可怜之人,想让他们早点穿上崭新暖和的棉衣抵御严寒,也能少受点罪,所以他说话才着急了些,还请凌王世子妃谅解一二。”
父子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的真可谓是相得益彰。
沈雪见都想为这父子俩的表演和配合鼓掌叫好,心道难怪人家常说,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这话可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
她这边被说成是出卖赈灾物资为自己谋取私利。
睿王父子俩那边却是自掏腰包花高价钱,从她这里购买本该是免费发放下去的棉衣。
如此鲜明的对比,那些本就已经被银子刺激的红了眼睛的民众,这会儿怕是真要冲上来生吞她掉了!
……这父子俩玩弄人心的手段简直不要太高明!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谢怀希的话刚一说完,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道怒喝声。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眼看人群就要失控,变成发疯的野兽群。
沈雪见转眸看了眼谢遇。
后者微微颔首。
沈雪见立刻调转目光,望向谢怀希,做出惊讶状:“睿王世子,你是不是弄错啦,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卖棉衣给你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十分的清晰有力度。听在谢怀希的耳中,就好像一道惊雷砸下来,差点没把他砸晕掉。
他那张哪怕是刮风下雨,也依旧能淡然自若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皲裂的迹象,急道:“世子妃,你这话是何意!”
什么叫不卖棉衣给他?
难不成对方真要反悔?
……也不是没可能,毕竟火都烧这么大了。
但是后悔没用。
谢怀希想通这一点,深吸一口气,说道:“世子妃,府里面可是还有好几百号流民,正眼巴巴地等着您这批棉衣救命呢,这样的玩笑,开不得的。”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的那张定金收据晃了晃。
意思:定金都收了,收据也承认了,还想临阵逃脱不认账?
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沈雪见看都没看他手里的定金收据,挥手道:“这东西我已经看过了,是我开的没错,可那银子我没要呀。”
“你没要?什么意思?”谢怀希皱眉。
这女人在说什么?
所有的字他都能听得懂。
可当字连成句子后,他却一句也听不懂。
什么叫那银子她没要?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睿王世子这都理解不了?没关系,那我就辛苦点儿给你解释下吧。”
沈雪见“你好笨哦”的样子。
谢怀希嘴角抽抽。
他三岁就开始识文断字,五岁就能提笔写文章。
再晦涩难懂的诗文摆在他面前,他只需诵读一遍就能精准地断出其意思。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还会和“愚蠢”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沈雪见却是不管他心中如何想的,对睿王那两道刀子一般投射过来的目光,更是视若无睹。
她轻咳了一声,就要摆开解释。
结果自然是没解释成的。
因为有人帮她解释了。
就听一个声音高声叫嚷道:“怎么这么多人啊?让让让让,麻烦大家都让开一下啊!”
那声音响亮如洪钟。
众人都下意识地转身循声望过去,这就让开了一条道。
沈雪见也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男人正张着胳膊往这边跑。
那男人的个头本来就不高,大概是怕冷,穿得里三层外三层,鼓鼓囊囊的一大坨,活像一个大圆球。
大圆球径直跑到她跟前来,从袖袋里面掏出一张纸,双手捧着递到她跟前去。
“世子妃要的那些木炭,小的已经挨家挨户送过去了,这是签收的单据,请世子妃过目!”
沈雪见正要伸手接过来,结果动作“慢”了一步,被谢怀希抢先一把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