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客厅内的喧闹声顿止。
除了个别事先已经得到消息的还能保持镇定,其余众人全都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我刚才好像听见说太后娘娘驾到……我是不是听错啦?”
“应该没听错,我也听见了!”
“可胧月郡主的帖子上面,也没说太后娘娘今天会到啊,早知道我该好好准备一下才是!”
“谁说不是呢,我要是知道太后娘娘今天会来,我说什么也得把我那不爱出门子的闺女拉过来!”
面见太后的机会,多难得啊!
即便是不能让闺女在太后跟前混个眼熟,以后闺女嫁到夫家去,也能跟夫家的人说,自己跟太后一块儿吃个饭,保管能让夫家人高看一眼!
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将闺女带过来的夫人们遗憾不已,肠子都要懊悔青了,恨不能现在冲回家去把闺女拽过来。
而那些带了闺女过来的夫人们,则个个喜笑颜开,兴奋不已。
才刚刚安静了不过片刻的宴客厅,重新被各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充斥。
不过很快,这些叽叽喳喳声就被另一道声音压下去了,先前那道尖细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太后娘娘驾到——”
而且这次声音更近。
这是提醒大家别忘了规矩。
宴客厅的各种声音顿时止住,众人纷纷站起身,慌乱地整理好各自的仪容,以胧月郡主为首,齐齐跪下行迎接大礼。
随着太监那独有的尖细嗓音第三次响起,本朝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太后娘娘,在两个宫嬷的搀扶下,缓步而入。
身周立马响起整齐划一的请安声。
沈雪见夹在一群贵夫小姐们中间,借着不显眼的优势,她只行了跪拜礼,并未开口请安。
还请安呢,面前这位太后老佛爷,可是正在筹谋着要把她和谢遇往地狱中拖,她不撸袖子冲过去揍人,已经算是不错了。
好在现场乌泱泱一堆人,多她一个声音不多,少她一个声音,旁人也察觉不出异样来。
她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世家的普通小姐而已,不出彩,不扎眼,没人注意到她眼底的冷笑和寒芒。
倒也不错,不用违心给上面那位老佛爷送祝福。
一番刻板无趣的参礼后,太后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可以起来了,众人呼完谢恩的号子,这才起身,各自入席落座。
还是大家先前的位置。
沈雪见坐下,端起先前喝了一半的饮品,才要把剩下的接着喝完,忽然顿住,她垂下眼帘,狐疑地看了看杯中的饮品。
两年前,西域来了位使者,带来了一种饮品,据说是用葡|萄酿制的,汁液呈现出一种的梦幻般的淡红色,入口绵软,还带着果子的清香,似乎没有寻常酒水的那种辛辣呛口,很受本朝女子喜爱。
沈雪见就很喜欢。
只不过这种饮品出自西域,西域距离这里又有数千里之遥,因此,酒是好酒,可惜不常有,就是他们国公府,也不能随时随地拿出一坛来待客。
胧月郡主倒是财大气粗的很,今日摆上桌的,居然全是这种一小坛就能价值千金的西域果子酒。
沈雪见这边,同桌的那两家夫人和小姐,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这种饮品不感兴趣,丫环先前要为她们斟酒时,都婉拒了,表示热茶即刻,只有她杯子里面装的是果子酒。
她刚才都喝一半了,嘴巴里面还残留着果子酒的味道呢,不可能记错的。
可是现在……
沈雪见晃了晃手里面的杯子,她杯子里面的果子酒不见了,变成了和大家一样的热茶。
……是她拿错了杯子,还是有人动了她的杯子?
沈雪见心中狐疑,她盯着手中的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两道眉毛不自觉地往一块儿拧,蓦地,她忽然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身上,她心中警醒,顿时顾不上美味的果子酒为何会变成甜腻腻的果汁茶,下意识地追随着那道目光望过去。
下一刻就与目光的主人对视上。
主人就坐在相距她两桌之外的地方,见她望过来,后者端起面前的杯盏,隔空遥敬她,然后一张薄唇无声翕动。
翻译成文字就是:我换的。
还有一句:那东西不适合你。
沈雪见恍然,随即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上一次在茶肆,她喝浓茶,封寂说浓茶不适合她,给她换成了红枣菊|花茶。
这一次她喝果子酒,封寂又说果子酒不适合她,给她换成了性子温和的果汁茶。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禁忌了?
她看起来像是那种身娇体弱,需要加倍呵护的体质吗?
还有,封寂管她管的,是不是有点儿多啊?
要不是上次在户部,她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封寂,封寂也不表示,不可能对她有想法,她都要怀疑封寂的心思是不是走偏了。
如果不能给对方结果,那就不要给对方希望。
这一世,她的心里面只能装下一人,也只装那一人。
她拉拢封寂,一是欣赏对方的才能,真心将他当成了朋友。
再就是,他的才能可以帮到谢遇。
就这些。
……还好封寂对她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心思。
沈雪见也晃了晃手中的杯盏,隔空回敬了封寂一下,嘴唇无声翕动,发出抗议:我能喝的。
她真的很喜欢这种出自西域的果子酒。
封寂大概是没看懂她的唇语,并没有接她的抗议,恰巧跟他坐同桌的一位公子,拉着他说话,沈雪见便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坐在主|席位上的那位太后老佛爷。
长年养尊处优的太后娘娘,保养得极好,哪怕她现在已到了花甲之年,身上也看不出太多寻常老妇人的衰老之相,脸上的沟壑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加的和蔼和亲。
可是一个从后宫战场厮杀出来的人,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和蔼可亲?
不过都是糊在表面糊弄人的假象罢了。
就像现在,太后端起自己面前的杯盏,浅浅抿了一小口,忽然蹙眉,看向胧月郡主。
“胧月,这杯子里面装的,跟哀家去年年宴上喝的西域果子酒,似乎有些相似呢。”
胧月郡主立马笑着回道:“回太后,这杯子里面装的,确实是从西域那边运来的果子酒,是臣妇特意花重金购买而来,为今日宴席而备下的呢……”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太后一声厉喝打断:“胧月!”
前一刻还和蔼可亲的太后老佛爷,忽然变色,妆容得体的脸上覆上一层寒霜,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威严系数释放。
胧月郡主骤然闭嘴,慌得急忙起身。
席间一众宾客们也都吓一跳,谁也不知道太后好好的,怎么忽然发起怒来,也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杯盏起身,有那担小怕事又格外谨慎的,已经噗通跪地了。
很不幸,跟沈雪见同桌的那两家人,刚好就属于胆小怕事格外谨慎那一类的。
一桌子的人都跪下去了,就她一个人直愣愣地站着,未免扎眼,沈雪见没办法,只好也跟着跪下去。
心中的小人早将胧月郡主和太厚老佛爷摁着 捶一顿了。
她就说嘛,西域果子酒得来不易,一坛就能价值千金,郡主府虽然不差钱,但也不应该奢靡到给每一桌都配备上一坛果子酒的地步。
原来这里的奢靡是有目的,就是为了此刻太后的发作,以及接下来所谓的拍卖募捐,再借着拍卖募捐这条绳索,顺理成章地将她和谢遇捆起来,扔进泥浆中去。
主打的就是一个自己搭台自己唱戏。
哦对了,最后还要自己给自己发个奖赏。
这些套路, 上面那位老佛爷用得可溜了,不然的话,她一个连皇子都没有诞下一个的嫔妃,也不可能打败后宫那么多女人,一路平安地厮杀出来不说,最后还给自己挣回来一个当皇帝的干儿子,成了这天底下头一号尊贵的女人。
沈雪见心中冷笑。
果不其然,就见太后老佛爷板着脸,对胧月郡主说道:“那次年宴上,哀家听皇帝说,这果子酒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因为西域距离京城有数千里之遥,一坛这样的果子酒, 从西域,运到京城,光是车马费就不得了,这样小小一坛果子酒,足够一个寻常百姓之家,吃喝好几年的了。 ”
“胧月,皇帝这话,说的对不对?他可有诓骗哀家?”太后问胧月郡主。
胧月郡主哪敢说不对,那可是皇帝,她就是浑身长满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质疑皇帝的话啊。
太后老佛爷瞥了她一眼,短促地“哼”了一声,又抬眸环视席下:“既然皇帝没有说错,那哀家问你,你桌上摆的这些,都是什么?”
她隔空指着席面上那一坛坛的果子酒问胧月郡主。
胧月郡主脸都是白的,头也不敢抬,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手背,战战兢兢地答道:“启禀太后,那些都是……都是从西域那边运过来的果子酒。”
“哀家再问你,你买这些果子酒,一共花了多少银两?”
胧月郡主战战兢兢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下一刻就见太后抬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怒道:“荒唐!一场寻寻常常的宴席,光是置办酒水,你就敢大手一挥花出这么多银子,你……你……”
她指着胧月郡主,身体和手指一起哆嗦,似乎被气得不轻。
站在她身侧伺候的两名宫嬷连忙劝她。
“太后快消消火,您昨日还胸口疼呢,今天可不能再动怒了,仔细气坏了身子骨!”
“是啊太后,皇上最是有孝心了,平日里您就是咳嗽一声,皇上都担心得不行,您要是气坏了身子,皇上还指不定要怎么忧心着急呢。”
“朝中的事情本来就多,最近皇上又要操心雪灾的事情,眼瞅着皇上累得都瘦一大圈了,咱们这个时候,可不能再让皇上分心啊。”
……两个宫嬷一言我一语的劝说,太后的手指这才不哆嗦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息道:“哀家又何尝不知道皇帝辛苦呢,哀家也不想再给他添累啊,只是……唉!”
她重重叹息一声,抬眸望向外面。
沈雪见也顺着她的视线,扭头望向外面。
她来的时候,还只是飘着零星小雪,这会儿却飘起了鹅毛大雪,就连风都比先前刮得更加紧凑了些。
真是天然的好景啊。
太适合眼下的情形了。
沈雪见收回视线,借着坐在视线死角处不易被发现,大喇喇地望向太后。
就见太后指着外面的风雪,语气悲怆地说道:“你们看看这外面,又是风又是雪的,这样的天气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然后收回视线,看看席下一众脱下大氅,只穿着单薄衣衫的贵人们。
“在座的诸位,都是家中有依仗的,所以你们才能在这样的大雪天,还穿得如此单薄,却又不会受风寒之苦。”
“可是那些家中贫苦的百姓,他们该怎么办呢?”
“还有那些无家可归之人,面对这样大的风雪, 他们没有片瓦遮身,没有棉衣御寒,更没有火炉供他们取暖,甚至连喝上一口热乎的米粥,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奢望!”
“可我们这些人呢,我们坐在烧着地龙的暖厅里面,喝着一坛价值千金的西域果子酒……一坛酒杯价值千金啊,能救多少人的性命啊,想想这些,哀家就心疼,哀家惭愧的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