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探头探脑,悄悄从半开的窗棂中溜进来,又好奇地吹开圣女遮面的长发,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正是阿沙那女。
“王爷放心,世子今日的情况,已比昨日大好。”阿沙那女道。
闻言,睿王悬了半日的心这才稍稍落地,又问:“那,请问圣女,世子有几成的机率大好?”
阿沙那女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先缓缓地比了一个二,又慢慢地比出一个八。
睿王咕咚咽下口口水:“二八开?”
阿沙那女颔首。
睿王又咕咚咽下口口水,一颗心咚咚跳,如履薄冰一般的,问出了心里面那个他不敢问,但他又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敢问圣女,这二八开中的八,是生,还是死?”
说完,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阿沙那女,那双眼睛如鹰隼,如刀锋, 锐利中泛着森冷的寒芒。
常年钓鱼晒太阳的睿王,如今已经是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子,早已不复当初那个少年将军的英姿飒爽。
就连那双眼睛,平日里面也都是半睁半眯,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温吞吞的随波逐流之感。
现在那双眼睛睁开了。
蒙在上面的灰尘被拂开,一瞬间寒芒四射,锐气逼人。
阿沙那女没有被这波锐气吓到,眼中反而露出看到希望的亮光。
然而这亮光也只在她眼中驻足一瞬。
她垂下眼皮,目光落在睿王的腿上。
这两条腿要是没废,那该多好啊……唉!
阿莎那女这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甚至都没有回答睿王的问题,只垂着眼皮沉吟不语。
睿王的心瞬间又高高悬起,忙急声说道:“圣女但说无妨,本王……有准备!”
话是这么说,可睿王放在身侧的拳头还是不自觉的攥紧。
阿沙那女终于撩起了眼皮,她望着睿王,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死。”
睿王身形踉跄,往一侧歪去,即将摔倒之际,他撑住桌面稳住身形,然后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一般,缓缓地坐下去。
眼中的锐利寒芒被一层无力感覆盖住。
阿沙那女上前,双手环在胸前向他行礼,然后张嘴吐出一串话。
那话显然不是本朝的话,语调古怪,晦涩难懂。
睿王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却是骤然一亮,连呼吸都因为激动而急促起来。
他盯着阿沙那女的眼睛问:“圣女所言属实?”
阿沙那女颔首:“属实。”
睿王立刻道:“本王这就派人去取此物!”
阿沙那女却摇头说“不可”,然后盯着睿王杀气凌然的目光,解释道:“此物乃我族圣物,存放于我族圣兽腹中,只有献上我族圣女的心头活血,方能从圣兽口中取出此物。”
也就是说,阿沙那女必须亲自前往,然后献上自己的心头活血,方能令那圣兽张嘴。
“可是京城距离那里数千里之遥,世子现在又是这般状况,万一……”
万一期间发生意外,圣女又不在,世子岂不是就没救了?
这种话太不吉利了,睿王忌惮着没敢说,然而意思却已经透露的十分明白。
阿沙那女安抚他道:“王爷放心,世子体内的毒虽然未能全解,但那女已经使用秘术将其压制住,能保世子三个月之内,无性命之忧。”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一个来回了。
阿沙那女说完,又从怀中摸出一物,双手捧起送到睿王跟前,态度十分的恭敬。
那是一个通体黝黑色的小瓶子,瓶身上面用血红色的线条雕刻着一个又一个的骷髅头,透着一股子阴森诡异之感。
睿王接过来,扯掉瓶塞,一股说不清无法形容又极其浓郁的古怪气味顿时扑鼻而来。
睿王只闻了一鼻子,就被那气味熏得脑仁生疼,他忙又将瓶塞塞上,抬眼望向阿沙那女。
“圣女,这是……”
“这是为那位准备的,王爷切记,每隔一日,让那位服用一滴,便不会露出破绽。”阿沙那女道,并朝外面望了一眼。
睿王了然,将那个散发着诡异阴森之感的骷髅头小黑瓶子揣进怀中。
阿沙那女道:“如此,那女这便去了。”
睿王颔首:“好,圣女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阿沙那女双手环在胸前朝他行了一礼,躬身退去。
睿王目送她离去的背影,良久未动,直到珠帘后面响起几声咳嗽声,他这才收回目光,疾步入内去。
珠帘后面是一条室内走廊,并不长,几步的距离。
穿过这条室内走廊,推开横在面前的房门,一股苦涩的药香便扑鼻而来,浓郁得令人作呕。
睿王早就闻习惯了这种味道,并不会胃中翻涌有呕吐之感,唯有铺天盖地的心疼。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咳得睿王一颗心刀割似的疼。
“怀希,你怎么样了?快躺下休息,别乱动!”
睿王几个大步奔至床榻前,扶住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谢怀希。
谢怀希没有躺下休息,因为咳嗽不停根本躺不下。
睿王便一手扶住他的胳膊,一手轻拍他后背。
仿佛这样就能帮他止住咳嗽似的。
实际上并不能。
直到一口血咳出,谢怀希这才止住了咳嗽。
他靠在睿王的肩膀上面喘|息了一会儿,半晌后睁开眼,看着睿王,自责道:“儿子不孝,又让父亲担心了。”
刚才咳出那样大的动静,他的脸色也只是浅浅泛起一层红晕,这会儿那层红晕已经退去了,一张清隽的面庞上面,透着虚弱的苍白。
睿王心如刀绞,扶着他躺下,又往他脑后面塞了一个大软枕。
“怀希,是父亲对不起你,父亲不该……”
“父亲。”谢怀希打断他,薄唇牵起一抹笑,“大势所趋,我们不得不提前行动,父亲又能如何呢?圣女说了,她有办法治好我,父亲不必担忧。”
不过短短几句话,似乎就耗费了他不少的力气,谢怀希又开始有些喘了,苍白的脸颊上面也冒出一层冷汗来。
睿王见状,忙让他停下来休息。
谢怀希并没有逞强,他半靠在软枕上面,蓄积了些许力量后,方又开口说道:“眼下我们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提前行动,但好在圣女为我找了一个替身,我倒也不必事事出面……对了父亲,那人如何?”
“如何?哼。”睿王从鼻孔里面挤出一声冷哼,给出四个字评语,“草包废物!”
若不是这个草包废物过于没用,他们又怎么会迫于形势,不得不将计划提前?
按照他们原有的计划,他们至少还需再蛰伏五年。
结果这一切,都因为那个草包废物而被打乱了步调!
睿王经绷着面皮,眼中翻滚着滔天的怒意。
谢怀希倒是平静的很,还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说:“民间有句俗语,龙生龙,凤生凤,他父亲不过一阶勾|栏男子,靠着出卖色相,依附女子而活。”
“他身上流着这样的血脉,如今长成这般,不是很正常吗?”
睿王并没有被劝好,依旧紧绷着面皮说道:“民间还有句俗语,草包装麻袋,一代不如一代,他那个爹虽说靠着色相依附女子而活,但却也能活得有声有色。”
“再看看他,前有国公府嫡女对他掏心掏肺,为了能嫁给他,都准备和凌王世子退婚了,结果他却和国公府的一个庶女勾搭上了,还在沈国公的庆功宴上做出那样的丑事,简直……简直没眼看!”
倘若不是那草包废物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做下这样的丑事,那国公府的嫡女沈雪见,又怎么会一气之下嫁给凌王世子谢遇!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谢遇,还是个傻子呢!
“这也就算了,后面我们又把虞家唯一的一个嫡女虞紫鸢送到他身边去,结果这个草包废物,依旧没能乘上这股东风。”
齐老爷子寿宴上面的事情闹出来后,三公之一的虞老就递上了辞官归隐的折子。
据说虞老现在已经动身回乡下老家去了,余生准备做个种田翁。
没有了虞老从中阻拦,怕是就再无人能拦住谢遇登上储君之路的步伐了。
谢家的江山,谁坐都可以,唯独谢遇不行!
这人太可怕了。
谢家的江山一旦被这个人握在手里面,他们再想要夺过来,无异于虎口夺食!
原本那个草包废物是最好的人选。
他们为此做了十几年的准备。
哪曾想他们在背后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到头来,那废物依旧是瘫扶不上墙的烂泥!
睿王闭上眼睛,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压下心头的那股三丈明火。
“他那个风流爹,若是知道自己有个这样的废物儿子,估计九泉之下也难瞑目,怕是都要掀开棺材板爬出来,亲手将这个没用的儿子掐死。”
睿王说得冷笑连连,脸上的厌恶和讥讽堆了一层又一层,仿佛要用这样的表情将外面那个草包废物活埋掉。
谢怀希依旧是副浅笑淡然的模样,先是点头附和:“父亲说得对,那就是一个草包废物,所以父亲您看,您大可不必为这么个废物玩意儿着恼啊,不值当的。”
他似乎很擅长安慰人,几句话就抚平了睿王心头的怒火。
“这么个废物玩意儿,确实不值当为父着恼上火,只是,一想到这样一个草包废物,却顶着你的身份在外面行走……哼,实在是便宜他了。”
更是对他儿子的侮辱。
睿王冷哼,一副自己儿子被脏东西玷污了的不忿。
谢怀希却摆了摆手,说道:“有得才有失嘛,他有一俱没病没灾的健康身躯,还能承袭住圣女的秘术,不然的话,我们仓皇之间,又去哪里找第二个我呢?”
“最主要的是,那人的身后还有一个太后老佛爷呢。”
“隆安帝和这位老佛爷之间的嫌疑已起,再想要修复,显然是不可能的了,而这位老佛爷的野心又大到不可估量,断不会容忍凌王世子夺走储君之位。”
太后会不遗余力地送那个草包废物上位。
而他们呢?
他们什么不用做。
他们只需要躲在后面,等着摘下胜利的果实就行了。
省心又省力,算起来,这笔买卖最终最大的收益人,其实还是他们。
他们并不吃亏。
至于他们之间签下的那份合作契约……
谢怀希勾了勾唇角,无声冷笑,谁说签下的契约书,就一定非得要遵守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父亲,我们就安安心心做个黄雀吧。”
可惜终究是安心不了的。
谢怀希的话音还没落地,外间响起男人焦急的声音。
“是方管事。脚步和声音都如此急迫,想必是有什么重要之事,父亲不必管我,且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好。”
睿王也听出了那声音是谁。
他帮谢怀希掖了掖被子,又叮嘱人好生休息,方抬步走出内室。
“王爷,大事不好了!”
方管事的两只脚好像踩进了热锅里面,这会儿他正眉头紧皱,焦虑不安, 来回踱步,手掌和脚掌都快被他搓掉了一层皮。
忽然听见身后有珠帘声响,他急忙转过身去。
开口就是一句大事不好了。
睿王要维持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醉心于花花草草的闲散王爷”形象,府里府外的事情,他一向都是不管的——至少旁人看到的就是如此。
但偌大一个王府,总得有个管事人站出来,这位方管事就是王府的管事人之一,主外。
另外还有一个张管事,主内。
跟只负责王府上下一众人吃喝拉撒的张管事不同,方管事负责王府的一应外交事务,代表睿王行走在外,是睿王的眼睛和嘴。
此人性子沉稳,鲜少出现眼下这般惊慌失措的情况。
睿王心中“咯噔”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世子殿下……就是那位,那位让人拉了大批的米粮和御寒衣物,眼下正在皇城门外免费向城外的流民发放,还搭起了粥棚,说是他幸得仙人施药相救……王爷,王爷您怎么了!”
睿王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捂住胸口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喘|息。
方管家被他这模样吓一跳,急忙就要伸手去扶。
结果他两只手才更扶住睿王的胳膊,睿王忽然脖子一梗,一大口血“噗”地喷出去,直喷了他一头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