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齐老爷子寿宴的头天晚上,又下了一场雪。
跟以往那种下下停停,停停又下下的雪不一样,这一场雪下得又大又猛,鹅毛似的雪片子肥厚又壮硕,铺天盖地地从苍穹之上往下倾倒。
约莫下到后半夜的时候,风也挤|进来凑热闹,隔着砖墙门板,都能听见外面那响亮到近乎尖锐的呜咽声。
如果此时再挤|进来一群乌鸦凑热闹,俨然就是一副妖魔入境的情形。
就这,全城有一多半的人半夜被惊醒,打开门只往外面瞄了一眼,就又吓得赶紧把门窗关严实。
还有的则爬起来烧香拜佛披袈裟,祈求佛祖降临驱退外面那些肆虐的妖风。
沈雪见这一夜睡得更是不踏实。
因为外面的妖风,跟上一世雪灾来临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上一世也是这种情形,风雪骤然加大,中间停了两日后,待到第三半夜,风雪再次骤然而起。
就仿佛前面的风雪都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叩城试探,在发现敌方阵营战力不足,不足为惧后,蛰伏在后方,蓄足锐气的大部队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倾巢扑了过来。
那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两天一夜不见停。
待到第三日天亮,门外的积雪已经快有半扇门板高了,再往上堆高一点儿,就能直接达到以雪封门的效果了。
放眼望去,五颜六色不复存在,所有的色彩都被深埋在了白色之下,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如今,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前奏又响起来了。
沈雪见几乎整宿都没怎么睡,几次披衣下床往外张望,既盼着外面的风雪节奏能停下来,又担心会停在上一世同样的时间点上。
其实上一世这场风雪具体是哪个时间点停的,沈雪见的记忆早就已经模糊了,毕竟,谁也不知道紧跟着这场风雪后面而来的,是怎样一场可怕的灾难。
她只记得第二早上她起来的时候,外面屋脊上一片雪白,王府的下人们都在忙着清扫院内的积雪。
就像现在这样。
沈雪见站在廊檐下面,仰头眯眸望向对面的屋脊。
屋脊上面是一片苍茫茫的雪白,晃得人眼睛花。
她收回视线,又看向院内几个正挥舞着木锹和扫帚清理积雪的小厮和丫鬟。
看着看着,眼前的画面就和上一世的画面重合了,以至于一时间,她竟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感。
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来自她记忆深处的恐惧感才反应迟钝地苏醒。
“春竹!”
春竹正在房内收拾床铺,听见自家姑娘有些裂开的声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扔下手头活计疾步奔出。
一只手更是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随时都可以展开一场血腥杀戮。
不怪春竹这般大惊小怪,随着储君之争越演越烈,不光是深处漩涡正中心的谢遇处境凶险,就连沈雪见这几日,大大小小也遭遇了好几场刺杀。
就在昨天,春竹和沈雪见去负责制造御寒棉衣的工坊查看进度,半路上看见一个老者脚滑摔倒在地,沈雪见就伸手去扶。
哪曾想下一刻,连路都走得摇摇晃晃的年迈老者,忽然手持短刀一跃而起,径直朝沈雪见的心窝位置刺去。
那敏捷的身手,还有那凛然的杀气,哪里还有半点垂暮老者的样子。
更不巧的是,春竹当时刚好去旁边的铺子给那老者买热包子,一扭头看见这一幕,她吓得五脏六腑差点没齐齐离家出走。
还好沈雪见反应迅敏,短刀刺入胸膛的最后一刻险险避开,接着谢遇给她的暗中护卫出面,将那假扮成刺客的老者带走审问。
昨天的经历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给春竹留下了心理阴影,以至于她现在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待奔到外面看见沈雪见安然无事,春竹蹿到嗓子眼的心才敢放回去,上前问道:“姑娘,怎么了?”
沈雪见:“我们再去一趟工坊看看。”
一般寿宴,大多都设在午间,但齐老爷子的寿宴却设在了晚间,因为齐恒月要送给老父亲一场烟花盛礼。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实际上是因为晚上的灯火更适合遮掩某些破绽。
现在距离晚宴还有段时间,沈雪见想趁着这时间,再去棉衣制作工坊那里看看。
雪灾来临时,那些棉衣可都是保命的利器。
二人当即乘坐马车,直奔棉衣制作工坊那边去。
棉衣制作工坊紧挨着户部,只相隔了一条街,以桑家的布行为中心,再由户部出面,将左右相邻的近四五十家商铺临时征用,全部改成了制作棉衣的工坊。
整个京城的绣娘几乎都聚集在了工坊那边,另外还雇佣了一大批会做针线活,手脚麻利的年轻妇人。
将近两千号人,分三班上下工,保证工坊彻夜不停工。
沈雪见过去时,刚好正轮到换班,负责这一班的柳寒薇,正在跟桑家家主桑言做交接。
见沈雪见过来,二人忙上前行礼。
沈雪见摆摆手:“二位辛苦了,不必多礼。工期进行得可还顺利?”
闻言,柳寒薇便道:“一切都在按着计划进行,目前尚未出现什么差错。”
桑言则笑道:“哈哈哈,岂止没有出现差错,速度还比之前足足快了将近两倍呢?”
“哦?是吗 ?”沈雪见诧异,“可是又增加了人手?”
她之所以用个“又”字, 是因为工坊几乎每天都有新人进来。
但这一次,桑言却摇头笑道:“那倒没有,人还是以前那些人,工坊现在已经不怎么要新手了。”
这次不等沈雪见露出狐疑之色,桑言便主动开口说道:“这件事还多亏了柳姑娘,柳姑娘想了一个法子,将所有人手全部进行了新的分派……”
大概是觉得言语描述起来,不如亲眼所见效果更好,而且桑言也有意想为柳寒薇表功,于是干脆邀请沈雪见道:“老桑嘴笨,三言两语的也描述不出那味儿来,世子妃,您若有时间,不如亲自去看一看吧。”
末了,他又说道:“不是老桑夸大其词,老桑也算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人了,可就没见过谁的脑瓜子能比柳姑娘的脑瓜子更好使……”
几乎要把柳寒薇夸出花来,夸得柳寒薇都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打断他道:“桑老爷过誉了,我这也是……”
她想说“我这也是借用了他人的智慧”。
但是又担心自己这话说出来后,沈雪见和桑言难保不会好奇地问她那个“他人”是谁,于是临时改口道:“我这也是借用了书籍上面的智慧。”
“不瞒二位,那个法子,是我以前在一本奇闻杂技上面看到过的,虽然时间久远了些,但是多少还有些印象,于是我就照本宣科地搬过来借用了一下。”
“他人”柳寒薇没办法说出来是谁,但是将这一切都推到各种奇闻杂记上面去,这就好解释得多了。
毕竟,柳家可是正儿八经的书香世家,没被抄家之前,柳家的藏书楼在整个京都贵人圈都赫赫有名。
那么多的藏书,她的知识来源能不多吗?
至于让她拿出那本奇闻杂记来一观,不好意思,拿不出来,因为柳家被抄家过,谁知道那本书现在进了谁家的书橱。
沈婉柔的死给了柳寒薇很大的震撼,让她深切地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再是她所熟悉的法制社会了。
这里是阶级社会,这个世界里看似严酷的法度,约束的往往也都是些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
那些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穿越女,真的就只是个传说 。
所以,有些秘密,她还是带进棺材里面去比较好。
沈雪见早就对二人说的那什么法子好奇不已,加之她本来也是要去看看的,于是便点头说了声“好”。
已经忙了一个工的桑言也不急着回家休息了,亲自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径直去到了工坊进。
一过去,沈雪见就被眼前的情形震惊住,她以前也来过几次工坊,每次过来,工坊里面的绣娘们虽然也都在手脚飞快地穿针引线,但是每个人的身边都是一堆又一堆的布料,加之人又多,看起来就有些杂乱的感觉 。
但是现在,工坊里面原先一人一个的小案台,被一张张长度几乎贯穿了整间作坊的长案台代替了,绣娘们被分成了好几队,依次坐在案台前,正手脚麻利地做着手中的活计。
另外还有些人在各张长案台之间来回巡视,看见哪个绣娘面前的活计做完了,就把做好的东西搬走,搬到另个案台上去,他后面的人立马就紧跟着上前去,将一筐新的材料放到案台上去,绣娘继续手不停歇地忙碌,全程不用离开案台,只保证自己手中的针不停。
沈雪见还发现,每一张案台前的绣娘们干的活计都不同,比如她身边这张案台前坐着的第一个绣娘缝制的是袖子,那这整张案台前的绣娘们,干的就都是缝制袖子的活计。
而另外一张案台前的绣娘们,干的就又是另外一种活计了,比如钉系带。
总之,同一张案台前的绣娘干的活计都是相同且单一不变的。
然而每一张案台上的活计又都是不同的。
整个工坊虽然看起来很忙碌,但却忙而不乱,入眼就是一副井然有序的画面。
柳寒薇在一旁解释道:“这种叫流水线作业法。我将每一位绣娘,按照她们各自所擅长的活计进行编分,大家只专注于完成某一个部分即可,其他的都不需要她们操心,这样大家做起活来,专注度高,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现场亲眼看到的,再加上又有柳寒薇在一旁做解说,沈雪见很快就理解了柳寒薇说的那个新词,大为震撼的同时,她胸腔里面那颗从昨夜风雪起,就一直悬挂着没着没落的心,此刻终于能落地了。
同时又忍不在心中感慨,幸亏她回来后,立刻就马停蹄地将柳寒薇挖了过来,这位柳姑娘,简直就是一个人形宝藏。
按照目前的速度,等到雪灾真的降临的那天,应该足以保证那些穷苦百姓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领到一件御寒的棉衣了。
有屋可挡风雪,有衣可御严寒,上一世满街都是冻死骨的情形,这一世,不说完全能够避免,至少可以将伤亡人数降到最低。
从工坊出来后,沈雪见的脚步再不似来时那般沉重,也有心情跟春竹说笑几句了,路过一家热气腾腾的酒楼时,香味直往鼻子里面钻。
早饭只吃了几口的沈雪见,肚子适时地唱起了战歌。
“春竹,我们进去吃点东西吧,这就酒楼的锅子可是很有名的。”沈雪见揉着瘪瘪的肚子,提议道。
寒风肆虐的大雪天,就合该吃一口热乎乎的锅子。
春竹也饿,但想想昨天自家姑娘险些被当街刺杀的情形,她还是摇头道:“姑娘要是了饿,我们这就回王府去,王府的厨子也能做出很好吃的锅子,不比这酒楼里的厨子做得差。”
酒楼里面人多,万一姑娘再遇上昨天的事情,她就是被吓死,也得以死谢罪了。
沈雪见不以为然,心说只有千里擒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刺客想要刺杀她,没机会也会拼命寻找制造机会,避是避不开的。
她要是这也怕那也不怕,索性就该躲在王府里面别露头。
但是那可能吗?
不可能。
沈雪见拍了拍胸膛,正要说她今天穿了护身软甲,不怕,就在这时,酒楼里面忽然走出一人来。
她定睛一看,眼睛登时就是一亮,忙招呼道:“封公子!”
从酒楼里面出来的人正是封寂。
封寂大概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沈雪见,微微愣怔了一瞬。
他本来是要往另一个方向去的,听见沈雪见叫他,脚步下意识地就调转了方向,然而快要脚底快要挨到地面的时候,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般,忙又回到了原来的方向去。
目睹他整个纠结过程的沈雪见:“……”
好好的,怎么了这是?
封寂怎么突然跟她装起不熟来?
沈雪见狐疑地蹙了蹙眉,正纳闷不解间,又一道身影从酒楼中急吼吼地冲了出来,径直冲到她跟前。
紧接着,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沈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