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语气也很平和。
然而听在谢临川耳中,谢临川的心中却是骤然一个激灵。
耳边不自觉地又响起太后对他的叮嘱。
“川儿,你记住了,你跟睿王世子谢怀希,你们现在是一体的,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你们要联手合作,切记不可对他心生嫉妒之恨。”
“谢怀希的身子骨不好,圣女说了,他最多还余两年的寿命。”
“等他死后,他拼尽性命挣来的一切,和他所拥有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在这期间,你一定要学会忍耐和蛰伏,切记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冲动行事……你如今也算是重生一次了,机会难得,万不可辜负了上天对你的眷爱啊。”
言犹在耳, 谢临川并没有忘记。
毕竟,就像太后说的那样,他如今改头换面,从凌王的儿子,变成了睿王的儿子,跟重生无疑 。
重生的机会难得,不是人人都可以有,这是老天爷对他独一份的眷爱。
只不过这两日,他得到的夸赞声太多太多了。
每天都被这些声音包围着,他不免就有些得意忘形,将太后的叮嘱抛到脑后,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此时听见睿王这一番看似语气平和,实则暗含敲打和警告的话,谢临川骤然警醒。
是啊,他和谢怀希现在是一体的,他们的对手是凌王世子谢遇。
谢怀希那个病秧子愿意拖着病体去和谢遇过招,那就让他去好了,反正那病秧子挣来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
心中这样想,谢临川浑身炸起来的毛也就软趴了下去, 没再和睿王叫板。
他这点小算盘,自以为打得无声无息,殊不知,在睿王耳里, 那噼里啪啦的算珠子声响,都快震耳欲聋了。
冷眼瞧着眼珠子滴溜溜转的谢临川,睿王心中冷笑,暗道这废物愚蠢至此,难怪能将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想从他们父子这里坐收渔翁之利?
哼,那也要看看这个长了一颗猪屎脑子的蠢货废物,能不能活着从海里面游上岸!
大海波涛浪汹涌,没有几分真本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好上岸的。
宫里面的那位太后老佛爷倒是有几分心机和手段。
可惜那位老佛爷已经老了,心机和手段早已比不上当年,已然是个老糊涂虫。
他不过是让圣女略施了一点小手段,就将那个老糊涂虫骗得团团转,竟然真的以为,他的儿子将不久于人世。
比起将所有心思和算计都写在眼里的谢临川,睿王的道行明显就高多了,将情绪藏得一丝不漏。
将谢临川服帖了,他也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废话。
这样的废物,他每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眼睛的巨大折磨。
“行了,此事你不用管了,你先下去吧。”
“记住,今日怀希会代替你出门,你今天就不要再出门了,老实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面,哪里也不要去,万不可露出马脚来。”
“万一露出马脚……哼。”
睿王撩起眼皮,目光冷森森地斜睨着谢临川,意思不言而喻。
万一让人知道睿王府有两个睿王世子,那他们的计划,就将全盘皆毁。
谢临川十分清楚这一点。
所以,哪怕睿王那种带着命令口吻的语气令他十分不喜,他也只是咬牙“嗯”了一声,果真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等他一走,睿王妃就忍不住啐了一口,从牙齿缝里面挤出几个字:“愚蠢如猪,难成气候。”
让这样的人顶着她儿子的脸,简直就是对她儿子的玷污。
她自幼饱读诗书,虽是女子身,却以君子守则自律。
像这样背后言他人是非的行为,是绝对不会发生在睿王妃的身上的。
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她是真的愤怒到了极致。
睿王安抚她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为了我们的儿子,就再忍忍吧,等大事敲定后,本王即刻就送他去他原本该去的地方。”
那蠢货废物该去的地方,是城外的乱葬岗。
睿王像一只蛰伏觅食的野兽,眼睛微眯,眸底泛起森冷的寒芒。
……
棉衣作坊。
“睿王世子怎么还没来啊?他该不会是嫌贵,后悔了,不来了吧?”
齐恒月也不嫌冷,他将脑袋探出窗外,一边伸长脖子往远处张望,一边着急地询问。
这样的话,他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沈雪见的心中也着急。
她倒不是急着要把棉衣卖给睿王世子。
作坊里面做出来的那些棉衣,都是赈灾用的,原本就没打算用来盈利。
她只是担心真就像齐恒月说的那样,睿王世子昨天一时冲动,下了订单交了定金,结果回去后一想,嫌贵,后悔了,或者是睿王世子回去后,将此事说给他爹睿王听,他爹不同意,不给钱。
毕竟,这新型御寒棉衣的价格,是普通棉衣价格的十倍还要高出一截。
而最近因为大寒的缘故,就是普通棉衣的价格,也比往年翻了一倍。
有的甚至翻了三倍之多。
他们卖给睿王世子的那批棉衣,就是在那三倍价格的基础上面,又往上上调了十倍。
一来一去,新型御寒棉衣和普通棉衣之间的价格,隔的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差距。
那么大一笔银钱,足够睿王肉疼的了,说不准睿王真就宁可白白扔掉那笔定金,也要将他儿子昨日签下的订单作废。
毕竟,睿王世子昨日交付的定金,跟整张订单的全款相比,体量相当于蚂蚁和大象之间的差距。
亡羊补牢,及时止损。
睿王能隐忍这么多年,又岂会是个愚笨之人?
可睿王世子要是不来,明阳子前辈还怎么掌眼啊?
沈雪见瞥了眼桌子上的沙漏。
马上就快到他们约定的取货时间了。
可棉衣作坊门前的那条长街上面却还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一个,。
她心中着急,也跟齐恒月一样,频频地往外探头张望。
外面飘着细碎的雪花。
北风也在呼呼地刮着。
又是风又是雪的,没一会儿,沈雪见的小脸就被蹂|躏的通红。
谢遇将她从窗户边上拉开:“别着急,他们会来的。”
语气十分的笃定。
沈雪见狐疑,不明白谢遇为何这般笃定。
难不成谢遇又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以至于睿王明知道这不亏吃不得,却又不得不吃?
就像那日城门外,睿王不得收留那几百号流民一样。
沈雪见心中这样想,眼中就不由得将这个疑问带了出来。
谢遇一眼看懂,笑道:“睿王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那日在城门外,他是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来得也太晚了,这才忍着一口老血进了我们的圈套。”
“可同样的套路,在他身上用一次,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我为何这般笃定地说,他们父子二人一定会过来,而不会撕毁订单,及时止损……”
谢遇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拿起旁边的斗篷给沈雪见披上。
斗篷是柳寒薇亲自动手为沈雪见缝制的,外面用的是挡风效果极好的料子。
而里面填充的,则是最上等的鹅绒。
鹅绒比鸭绒的保暖效果还要更胜一筹。
薄薄一件披风上身,大部分寒意就都被隔绝在了外面。
谢遇系好披风带子的片刻功夫,沈雪见就感觉身上升腾起一股暖意。
不过眼下他们在屋内,火墙烧得很旺,还不至于冷到要穿披风御寒的地步吧?
沈雪见心中正狐疑,忽听谢遇另起一个话头,问她:“见见,你可知道,你身上穿的这件披风,是谁给你做的?”
“当然知道,柳寒薇啊。”
这样的羽绒披风,柳寒薇不但给她做了,谢遇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为了避嫌,她身上的披风,是柳寒薇亲手缝制的,而谢遇的那件,则是作坊里面的某个绣娘缝制的。
她当时还在心里面暗道柳寒薇过于讲究了,连这种小事情都要避嫌。
当时谢遇也在。
结果现在却这样问她。
沈雪见正狐疑,不明白谢遇怎么突然问她这样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谢遇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但却不给她解惑,而是又问了她一个问题:“那,你说,柳姑娘现在在做什么呢?”
柳寒薇在做什么?
沈雪见看了眼桌上的沙漏:“这个点儿,她应该正在棉衣作坊里面盯进度。”
“棉衣作坊是谁牵头建的呢?”谢遇又问。
沈雪见:“……”
沈雪见收起狐疑,审视地打量谢遇。
谢遇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
他这些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肯定是想提醒她什么。
……是什么呢?
沈雪见眉头凝起,咬住嘴唇冥思苦想。
谢遇含笑看着她,并不催促,也没有再问别的问题。
那目露鼓励的眼神,像极了一个温柔而有耐心的老师,一步步引导着自己的学生如何解题。
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沈雪见身上的暖意越来越浓,鼻尖上面开始有细密的汗珠冒出来时,她堵塞的思路一下子就被这股暖意冲开了。
她抓住谢遇的手,兴奋地说道:“阿遇,我知道你笃定睿王父子俩一定会过来的原因了,因为这批货,与他们而言,是一件能让你我名声大跌的利器!”
棉衣作坊是户部牵头建起来的。
而成立棉衣作坊的初衷,就是为那些无力购买御寒衣物的穷苦人提供一份保障。
朝廷还特意给棉衣作坊拨了一笔款。
封寂从商贾那里募捐来的善款,也有一部分用在了棉衣作坊这里。
就这么说吧,棉衣作坊算是一个慈善部门,不能以盈利为目的。
可他们却将棉衣作坊里面的货物,卖了一批给睿王世子。
这是什么行为?
这叫中饱私囊啊!
睿王那只老狐狸肯定会将失态往这个方向推进的!
一旦推进成功了,那她和谢遇,肯定会引来一大片的骂声。
就是隆安帝那里,估计也会对她和谢遇大失所望。
花一笔钱出去,就能将她和谢遇的名声扒拉下来,扔进泥潭中去,任由世人践踏。
这样的好机会,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睿王那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能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肯定不能啊!
沈雪见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分析,正要问谢遇自己说的对不对。
就在这时,一阵阵车轱辘声忽然由远及近的传过来。
中间还夹杂着沸语声。
沈雪见忙走到窗户旁,探头出去往外一瞧,就见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一辆挂着睿王府标识的马车正不疾不徐地往棉衣作坊这边驶来。
马车的后面跟着七八两拉货用的板车。
而板车的后面,则是跟着一大群人。
虽然隔着段距离,但沈雪见目力好,看得看清楚,那些人中,有衣衫褴褛的流民,也有穿戴整齐的麻衣百姓……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吊在板车后面。
所以,睿王父子俩姗姗来迟,是因为路上要召集这些围观民众吧?
毕竟,这些民众,可都是生活在底层的普通百姓。
再就是一些连破烂衣衫都凑不出一套的流民。
沈雪见可以想象得出来,当睿王父子俩当着这些人的面,将白花花的银子付给他们时,这些人会是什么反应。
指着他们的脊梁骨大骂都是轻的。
愤怒之下,再被有心人暗中拱火,这些人说不定还会往她和谢遇身上扔烂菜叶子。
……这睿王父子俩,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沈雪见抿唇,眼中一片寒凉。
她扭头看向谢遇:“阿遇……”
谢遇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放心吧,我已经布好应对之策了。”
狐狸再狡猾,也怕好猎人。
他不敢说自己是个好猎人,但是经验,多少还是有一些的。
谢遇转眸,看向明阳子:“前辈,有劳了,”
说完,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望向窗外:“那二人,就是睿王父子。”
“好。”明阳子颔首,过来站在窗前,眯起眼眸,目光径直锁定在谢怀希的身上。
棉衣作坊的负责人之一桑家家主桑言,早得到了吩咐,此时见这父子二人终于来了,他连忙亲自出门去迎接。
“小的桑言,见过王爷,见过世子殿下。”
睿王抬了下手,示意桑言不必多礼,然后望向他身后。
见就只有桑言一人出来迎接,睿王不禁皱眉问道:“怎么,凌王世子和凌王世子妃不在?”
这二人不在可不行。
他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那几大箱白花花的银子,亲自交到那二人手上去呢。
财帛动人心。
财帛也会让人失去理智。
朝廷明确表示过,户部棉衣作坊做的这些棉衣,都是赈灾物资。
是属于广大穷苦人的。
这小夫妻俩,敢从广大穷苦人身上割肉,等着挨揍吧。
睿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站在他一侧的谢怀希轻咳一声,对桑言解释道:“桑老板有所不知,昨日和我谈订单相关事宜的,是凌王世子和凌王世子妃。”
意思:我只和那二人做生意。
桑言当然知道这些,但那又如何?丝毫不耽误他装傻充愣。
“啊?是吗?王爷和世子,是来谈生意的?”
他一副很惊讶的样子,然后又补充道:“世子和世子妃正在作坊里面忙着呢,小的这就让人去请他们过来,王爷和世子请稍等。”
桑言一边说,一边吩咐身边的人:“你快去作坊那里跑一趟,告诉世子和世子妃,就说睿王和睿王世子过来了,请他们快过来。”
那人应了“是”,转身去通禀。
这会儿的雪虽然停了,但风还在,冰刀一样刺骨割人。
睿王担心儿子的身子骨扛不住这刺骨寒风,本不欲和桑言在外面过多废话的,只想赶紧让谢遇和沈雪见二人出来。
然而此时听桑言这么说,他忽然犹豫了。
外面聚集的这些人,只知道他们是来户部棉衣作坊拉棉衣的,还不知道这些棉衣都是他们花钱买的。
因为他还没敢往外透露出风声。
怕这些民众听到风声后提前爆发,届时会打草惊蛇。
他要打那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听到桑言说,谢遇和沈雪就在作坊里,睿王就犹豫要不要现在先透露一点风声出去?
结果他这边还没做出抉择,谢怀希已经先开口了。
就听他道:“是啊,我们睿王府,前两日收留了一批流民,如今这天气是越来越冷,可他们中的很多人,却还连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
“所以昨日,我就从凌王世子和凌王世子妃的手里面,订购了一批棉衣,也好让他们有件御寒的衣物穿。”
“这是定金收据。”
谢怀希一边说,一边摸出一张收据,递给桑言。
桑言伸手接过,瞅了一眼,确认道:“嗯,没错,确实是我们这里的收据。”
睿王和谢怀希父子俩就都笑了。
承认收据就好。
只要承认了收据,那二人来不来,关系都不大。
一口“中饱私囊”的大黑锅铁定是甩不掉了。
果不其然,桑言的话音一落地,跟过来瞧热闹的民众一下子就炸开锅了。
“户部棉衣作坊里做的棉衣都是赈灾物资吗?这怎么还对外出售了呢?”
“连赈灾物资都敢往外卖,这凌王世子和凌王世子妃,也太过分了吧?”
“早知道是这样,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给户部的棉衣作坊捐钱的!”
“我不但捐了钱,当时作坊扩建,我还和我儿子人过来帮忙搬砖添瓦了呢!”
“他们这是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填自己的腰包啊!”
“真没想到,凌王世子和凌王世子妃,竟然会是这种人,太令人失望了!”
“他们这种行为,算是贪污吧?”
……
愤怒声如浪潮,一波高过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