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寂张嘴就是一口刺,话说得犀利且直白,跟指着人鼻子骂也没什么区别了。
满厅的贵人们都呆滞住,都瞪圆眼睛张大嘴巴,看鬼一样地望着封寂。
贵人也是人。
贵人们之间也会有相互骂架的时候。
但是贵人们之间的骂架,跟普通百姓们之间的骂架又不一样。
贵人们骂架讲究的是一个深度和体面,哪怕心里面的小人掐腰跺脚啊啊叫,恨不能将对方撕成碎片,表面也会保持住优雅的姿态。
不然就配不上他们贵人的身份。
就像眼前被封寂挤兑的脸都涨红成猪肝色的绸缎公子,他刚才那番话,就是嘲讽封寂盯着大家口袋抢钱,小小一坛酒,就敢开出一坛万金的天价。
可是他没有直接这样说。
他用天外仙品来做暗喻。
哪像封寂,张嘴就将话说得这么直白难听。
女儿出嫁,家里面能拿出十里红妆做陪嫁,这样的家庭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绸缎公子活了二十多年,就尊贵了二十多年,就没有这样被人不留情面地讥讽的经历。
他气坏了,胸口剧烈起伏,甚至还拿起了桌上的杯盏。
看样子是打算扔出去砸封寂。
还是坐他旁边的一位年纪略长些的老妇人,眼明手快,及时拉住他。
“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太后还在这呢!”
老妇人低声警告他。
虽然封寂将话说得难听,但这个话题,最开始就是太后挑起来的。
而且这里是郡主府,封寂又是郡主府的人,郡主府又是太后亲自赐给胧月郡主的。
换句话说,为郡主府效命的封寂,简接上也算是太后的人。
俗话说了,打狗还得看主人,砸了封寂,就等于是打了太后的脸面。
太后老佛爷的脸面谁敢打??
又不是嫌命长不想活了!
绸缎公子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惊出一身的冷汗。
他急忙将手里面抓着的杯子放下去, 扯扯僵硬地脸颊,堆出一脸假笑:“这位公子说话,还真是……风趣啊,哈哈哈哈,风趣,风趣!”
风趣到他再坐下时,浑身几近麻木无知觉。
气狠了。
其他贵人们也气。
奈何谁也不敢将气撒不出来,只能任由那团怒火在胸腔中膨胀,燃烧,翻滚,掷出去……隔空将封寂烧成灰烬!
沈雪见暗暗叹气,商贾带来的风波还没有平息,现在又来一出,封寂这下子,算是将满朝权贵彻底得罪死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呀,非要这样作死地往自己身上引火吗?明天的日子不过了?
沈雪见想不通,只觉得今天的封寂,简直就像个过往今天不要明天的疯批。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骂完了绸缎公子不算,封寂又将矛头对准了其他的贵人们,大意就是你们可以捂紧自己的钱袋子,我不会强迫你们掏钱的,但是你们将会落下一个不仁不义的恶名声。
孰轻孰重,自己掂量吧。
主打的就是一个非要得罪你,得罪死你。
满厅的贵人们个个气得头顶冒白烟,清心咒默诵了一遍又一遍,眼刀子摁都摁不住。
每一记眼刀子都削铁如泥,杀气凛然:
——你小子给我等着!
——有本事一辈子躲在郡主府别出去!
——封家小子是吧?行,爷记住你了!
沈雪见坐在主席位的侧边,封寂眼下又在主席位跟前向太后回话,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
桌子对面站着的封寂别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人家一脸都是“不服,不服来咬我啊”的欠揍表情。
桌子另一边坐着的沈雪见急得连灌好几杯茶水,恨不能冲过去揪住封寂的耳朵吼一句“能不能不要再作死了”。
上一次见面时还挺正常的一个好人,再见就变成了一个疯狂作死的疯批……他该不会受了什么刺激吧?
有什么东西从沈雪见的脑海中冒出头来,她待要细看,一口茶水冷不防呛了口,她被激的连连咳嗽,眼泪花子都咳出来了。
一直都收敛着视线不往她这边看的封寂,终于扭头朝她这边望过来,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见她是被茶水呛到了,封寂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问谢临川:“二公子,你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
同样被咳嗽声吸引注意力的谢临川,只得放下寻找咳嗽声的主人,蹙眉沉思:“我觉得……”
他欲言又止,眉头蹙得很紧,似乎不赞同封寂的这个提议,又似乎还没有做好决定。
于是一众贵人们都眼巴巴地瞅着他,生怕他点头说一句“我觉得可以”。
万金一坛的酒啊,家里面就是再有钱,也不能这样祸祸呀!
于是就没有人再往沈雪见那边看了。
等沈雪见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她脑海中刚冒出头的念头也早被吓得没了踪影。
她气恼地咬住嘴唇,刚才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就是如何帮封寂破局的想法。
可惜被一口茶水给吓跑了。
而这时,谢临川也终于做出决定了。
就见他蹙着眉头,对封寂说道:“封兄,我觉得,那果子酒的价格,定的过于高了些,要我看,我们也别搞什么竞拍了,就按照市场价格来好了,喜欢的就带一坛回家去,或孝敬尊长, 或拿去招待宾客,都可。”
他才是主子,他都这么说了,封寂又能怎么说呢。
只好认可。
满厅的贵人们顿时都长长松了一口气,先前他们看向封寂的眼神有多凶恶,这会儿他们看向谢临川的眼神就有多和善。
满载恶意而归的封寂神情平静,他默默往后退开几步,将主场交给了谢临川。
谢临川看向一厅的贵人们,面带歉意地说道:“今日家母设宴,本意是要与诸位欢聚一场的,奈何家母考虑不周,忽略了眼下的时情……”
他顿了顿,又开始了思索,片刻后,开口道:“这样吧,今日,但凡贡献爱心者,除了应得的西域果子酒外,我再补偿大家一件新型御寒棉衣。”
他这话一出,满厅贵人瞬间都激动起来。
早就听说新出了一种可以抵御风雪严寒的棉衣,不但轻盈,而且穿着身上的保暖效果还十分的好。
只是这种棉衣尚未在市面上流传开来,如今还处于“只闻其名声,不见其踪影”阶段。
这些日子风雪一直不见停,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冷,若能得到这样一件棉衣,那简直就是雪中送炭的大好事呀!
这下一众贵人们看向谢临川的眼神就更加和善,更加满意了,对他的好感值,也直接飙升到了爆表状态。
要知道,西域果子酒之所以能卖到一坛千金,就是因为供不应求的原因。
毕竟物以稀为贵。
先前那位绸缎公子,声称自己没有尝过果子酒,有可能说的是实话,因为这种果子酒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有时候有钱都未必能买得到。
现在谢临川主张将这种果子酒按照市场上的价格卖给他们,等于是帮他们找到了买酒的门路。
他们求之不得,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既能买到传说中有钱都难买到手的琼酿玉液,还能挣下一个仁善的好名声,他们何乐而不为?
至于买酒花出去的千金……区区一千金而已,他们还不至于太看在眼里。
反正只要不是一万金就好。
最主要的一点儿是,将来有客登门,他们捧出果子酒招待对方,对方少不得要问问他们,这么难买的酒,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届时他们就可以挺起胸脯,骄傲地说出这酒的来历。
无形中就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好名声。
更何况还能白得一件新型御寒棉衣!
多好的事情啊!
喜欢算计,且善于计算利益得失,几乎是世界大族人的通病,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满厅贵人们就将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
他们由先前的不情愿,变成了现在的满心欢喜,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外掏银票,生怕慢了抢不到。
沈雪见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木已乘舟,回天乏力,她也没办法帮封寂扭转大家对他的印象了。
她无奈地朝封寂望去。
后者像是一个完成自身使命的道具人,站在谢临川身后,无喜无悲,面色平静。
感觉到沈雪见投来的视线,他难得回应了一次,朝她抿唇一笑。
沈雪见:“……”
笑?
他还笑!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今天完了成全谢临川的好人形象,付出了多大的牺牲!
别的不说,首先第一点,他接下来在封家的日子,将会变得异常艰难!
今日前来赴宴的贵人中,大团体是后宅的夫人和小姐们。
不是她要贬低女人,但是女人真的要比男人更喜欢记仇一些,大家忌惮着打狗要看主人,或许拿他没办法,但是他们可以将这份对他的愤怒和不满,转嫁到封家头上去啊。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封寂的那个后娘,也就是封家现任的主母,将会一众夫人和小姐们的挤兑和排斥。
还有封寂的爹,也将会遭受到来自同僚们的打压。
这夫妻俩不好过,封寂的日子能好过?
指不定要怎么收拾封寂。
想到这些,沈雪见就止不住的头疼,她落在封寂身上的眼神中,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幽怨。
后者读懂了她的眼神,于是嘴角上扬的弧度又明显了一些,肉眼可见的比刚才更加开心。
沈雪见:“……”
疯了!
封寂这人是真的疯了!
沈雪见气得都朝他呲出白牙了,封寂还在笑,笑完后就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低头翻看起了什么东西。
似乎是书册子。
……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看闲书?
沈雪见心下狐疑,她不由得将腰身往上拔了拔,凝足目力遥望过去,想看看是什么闲书 吸引力这么大,能让封寂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翻看。
她视力本来就好,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不算太远,中间就隔着一张桌子一条过道,于是她轻轻松松就看清了封寂手里面拿的是什么。
封寂手里面翻看的,不是什么闲书,也不是什么账册,而是签到的册子。
就是大家方才进郡主府时签名的那个册子。
……封寂拿出这个做什么?
沈雪见蹙眉,正狐疑不解间,先前那个刚刚冒出头,就她一口茶水吓跑的念头又冒出头来。
这次她看清楚了,心中一动,眼中瞬间迸射出亮光来!
她知道怎么帮封寂破局了!
谢临川想踩着封寂的头做好人,轻轻松松就收割一大|波好感值?
哼,那也要问她答不答应。
趁着大家的关注点都在果子酒上,无人注意自己,沈雪见将手伸到桌子底下,摸到自己大腿内侧,捏住一块软肉,用力拧了一圈。
尖锐的痛感游走全身。
沈雪见“哎呀”一声,眼眶中顿时溢出两泡晶莹来。
和她同桌的两位夫人纷纷朝她看过来,见她面色通红,眼中还有痛,不由得面露狐疑。
坐沈雪见旁边的是位十来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虽然小,但是却是个十分懂事的,也是个善良的,见沈雪见哭了,小姑娘就一改先前不爱说话的性子,扶住她的胳膊,担心地问她:
“姐姐,你怎么哭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两位夫人,以及其他那几个同桌的小姐们,也都纷纷看着她,眼神询问。
沈雪见捏住软肉的手就又使了几分力。
大腿内侧那里的软肉对痛意的感觉最是敏锐了,她这么一使力,那种密密麻麻针戳一般的痛意就开始疯狂的游走全身,将她包在眼中的那两泡晶莹,一下子就给刺激得从眼眶中滚落。
她红着眼圈,哽咽道:“我……我没带钱……”
没带钱?
没带钱就带钱呗,这有什么好哭的呀?
小姑娘一脸茫然。
同桌的夫人也都是一脸不解的望着她,其中一位夫人似是想到什么,问她:“姑娘,你是不是担心等下没钱买那果子酒?”
沈雪见抽抽搭搭的“嗯”了一声。
那夫人就松了一口气,笑着安慰她:“不要紧的,你没带钱,不买就是了,谢公子说了,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不强迫的。”
说完,还好心地递上来一块帕子给她:“快别哭了,把眼泪擦擦吧,仔细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沈雪见却没接她递过来的帕子,情绪很激动的样子,大声地说道:“不买不行的,必须要买的,我都签过名字了!”
“签过名字了?”夫人不解,“你签过什么名字啦?”
沈雪见:“就是我们进来的时候,郡主府的管家让我们签的那个名字啊。我签了名字,谢公子回头一查那签名册,就知道我来过了,我都来了,却不买,就是不给谢公子面子,那谢公子肯定要对我,对我们家的人有意见的啊!”
她说完,又下狠心拧了一下腿上的软肉,一边抹泪,一边哭道 :
“这可怎么办呀,我母亲回娘家看望外祖母去了,来不了,就让我代替她来赴宴……结果我却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来……母亲回来后,定是要打死我的……怎么办呀!”
她似乎真的以为自己捅下大篓子了,整个人惶惶不安,六神无主,丝毫没注意到,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厅,此时忽然安静下来。
大家都朝她这边望过来。
每一双眼睛里面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