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那一天,村里的张婆婆死了,年老体弱,太阳还没升起便咽下了在喉咙里梗了两天的那口气,她是村子里第一个饿死的。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村子里的烟囱已经很久没有冒起炊烟,自从瓦缸里最后一点米屑扫出,灶台便成了落灰的摆设。但是在春末的某一天,村里的曹家和赵家的烟囱同时冒出浓浓的黑烟,像两条黑龙笔直的升上蓝蓝的天空,也是在那一天,草把的玩伴曹小四和赵二不见了。
三天后,魏老三下定了决心。
“他用一个背篓,背着草把,柱了根木棍,一步三歇的爬到了这里。他将草把放在那边的石头上,让他坐着,往他手里塞了块草团子,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欢欢怔怔地举着鱼,鱼已经冷了,她没有再去咬上一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全神贯注的沉浸到了奉祈的诉说的故事里,又仿佛完全没在听,仅仅是定定地看着火堆,漫不经心的沉默着出神。
奉祈原本料定她会哭,他领教过这土包子装那些小女儿姿态的模样,也推测为了表示自己丰富的同情心,她必定会挤出点眼泪来,说不定还会嚎啕大哭。
结果却没有。
她这种一反常态的沉默,倒是令奉祈很感兴趣。
爹爹给的草团子没等到日头升到头顶便吃完了,没东西吃了便吃草,吃树叶啃树皮,吃泥,挨到第七天——奉祈指着白日里欢欢采紫苏的地方。
“他躺在那里……”
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灰暗的小脸上时,草把已经不会动了。
“手里还抓着一把泥土。”
奉祈娓娓说道。
欢欢猛的转过头去。奉祈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能听见她紊乱的气息。
“相比易子而食,狠心抛弃幼子倒是天大的慈爱了。”他轻笑了一声。
欢欢没有搭腔,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咬紧牙关才能让自己不颤抖,却也依然眼角湿润。她猜过,却没能猜到全部;她看过的话本、听过的故事里只有轻轻巧巧一句“天地不仁”,而这“不仁”二字是何等的惨烈与血腥,却是她想不到也猜不到的。
奉祈又是一笑,突然凑近欢欢,轻快道:
“你知道发生这些时仙门做了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饶有趣味的在欢欢身上转了一圈,像是在说什么好玩的事笑道:“他们什么也没做。”
讲完,仿佛是完成了一桩分享无人知晓秘密的作业,心情舒畅,抛下欢欢神清气爽地坐回去,活动了一下筋骨,伸手拔起两串烤鱼,拈在指间转了转,将其中一串抛给欢欢,笑得天真灿烂,一双眼睛仿佛盛下了漫天星斗:
“吃吧沈漓,吃完好睡觉。”
欢欢没有回头,反手接住飞来的烤鱼,却不吃,往身旁石头缝里一插,提剑起身,也不看奉祈:
“小鬼虽走了,怨气还在,困在怨气里的魂魄也没能往生,我送它们一程。”
说着提气跃起,如一道白练投入黝黑山林间,无咎出鞘瞬间,灵光照亮每一方山石。
旋身、踏步,无咎所及之处,怨气褪净。
又见三盏孔明灯晃悠悠升起,每盏都由灵力点燃;小小一盏,为迷途魂灵照亮归家之路。
奉祈坐在篝火旁看着,身子一歪倒卧在石上,香甜鱼肉送进嘴里。
“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说。在咀嚼的间隙话语低不可闻,马上就被风化在夜色中。
月落星沉
第一缕阳光照上石滩,奉祈便醒了。他如同从亢长的噩梦中苏醒,猛地坐起,心有余悸地双手护胸,仿佛还被梦中的恶灵纠缠。提着心检视自己的衣襟,见一切完好才舒了口气,把目光转向旁边熟睡的欢欢,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这个土包子有什么毛病的!
一大清早奉祈就这么折腾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他的原因。
时间转回昨夜,两人捣鼓到丑时,才各占火堆一角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奉祈迷迷糊糊觉察到胸口爬进了什么东西,冰块似的,瞬间就令他惊醒过来。
睁开眼睛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原本睡在火堆另外一头的欢欢竟然挤到了他的怀里,还把两只爪子伸进了他衣襟内!
脸瞬间就像被木炭烫到了一般红了起来,奉祈手忙脚乱地将欢欢的手从自己衣襟中掏出,而这土包子不仅没被这番动静弄醒,还妄图挣扎,双手拼命往他怀里塞,直恨得奉祈咬牙切齿,还急出一身汗,真是狼狈无比。
可怜他还不能对着睡死的人大吼一声:男女授受不亲,请自重!
看欢欢这副模样,奉祈自然晓得她是睡得太熟才会有这举动,属于无心之过,自己若小题大做无疑是坏她名节。俗世女子也好,仙门女子也罢,名节一事都是要慎重对待的,无错才好。
正拉扯,欢欢突然之间咕哝了一声,吓得奉祈一松手,就看欢欢翻了个身,将双手缩到了胸前。这是怕冷吗,还是手心中的伤还没愈合?
想到她白天还下水捉鱼,唯恐伤口有变,奉祈低头仔细查看欢欢的手心——修道者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夜晚不必灯烛就可视物,他早已至此境界。
检视下来,欢欢手心里的伤早已愈合,只剩下一条浅浅的疤痕,这自然是因为修道之人身体强健,伤口愈合速度非常人可比。
只是,既然无伤,为何她的双手这样冰冷?方才刚一握住欢欢的手,奉祈就诧异不已,有那么一瞬间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又遇到了鬼魅之事,只因手中握住的这双手太过冰冷,不似活物。
不过,奉祈也没作多想,夜深困意浓没一会便打起了哈欠,就脱下外衣给欢欢盖上,将无道横在两人中间当作界河,重新睡了下去。
这一次才是真正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