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卯时日头也没有出来,天空依旧乌云密布。
殷无殇看了一夜兵书,脸色跟外边的天空一样,阴沉得厉害。
他这一夜都没讲话,甲一便在地上跪了一夜,这会儿脸色已是一片苍白,连唇上都已经没了血色。
而杵在殷无殇身边站了一宿的李忠,也是两腿酸疼麻木,双眼赤红全是血丝,大气儿也不敢出。
伺候皇上这么多年,从前只觉得皇上发怒的时候可怕,现在却觉得,皇上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更可怕。
见皇上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孙子兵法,李忠连忙活动了一下双腿,同时迅速在满是疲色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上前道:“皇上,您是先用早膳,还是先去歇息一会儿?”
殷无殇站起身,清晨里的嗓音微微沙哑,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寻常,听不出一点喜怒:“李忠,吩咐下去,调转船头,回云郡。”
“回云郡?”
李忠感觉自己听错了,表情有点懵:“皇上,这不是刚离开么,怎么又要回去?您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殷无殇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双眼下面坠着淡淡的乌青,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俊美与威严:“朕要去哪里,为何要去,还得跟你”
李忠一吓,慌忙跪倒:“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着,离开朝没有几日了,若是现在折返回去,怕是赶不及在开朝之前回到京都。若是您落下了什么东西,奴才可以乘小舟去给您取回来。“
殷无殇收回目光,冷冷的笑了一下:“朕没落东西,朕是要回去拿人。”
甲一跪得双腿麻木,原本低垂的头蓦地抬起,便听皇上边往外走边道:“李忠,传朕旨意,云郡太守谋害朕躬,罪大恶极,速回云郡将太守府相关人等全部拿下,押解回京,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李忠:“……”
妈呀,皇上这是看兵书看得走火入魔了吗?
因为现在无战事,所以要自己制造点战事,拿云郡诸人来练练手吗?
可穆怀他们,可都是相爷生前的心腹之人啊……
没等他回过神接话,甲一就率先出声道:“皇上不可……”
“这次拿人甲一不用去了。”殷无殇脚步未停,直接打断道:“这么喜欢跪,就留在船上跪着吧。”
“主子——”
甲一顾不得麻木的双腿上针扎似的疼痛,膝行着追上去,在殷无殇的脚边,额头磕在地上,声音艰涩地说:“太守府诸人,都是相爷身边亲近之人,主子若真这么做了,相爷定是要伤心的。”
甲一说话向来都是毫无起伏冷冷冰冰的,这两句语带哽咽,听得出是真的动了感情。
殷无殇果然停下脚步,却没垂眼看他,表情和语气都极为淡漠,他说:“人都没了,还哪有什么心可伤?”
李忠终于彻底回过神,见状也赶紧膝行到皇上跟前,与甲一跪成一排,劝道:“皇上,相爷人虽然不在了,但他的英魂肯定还在啊,相爷生前最在意的就是从前相府里那几个人……”
“那正好。”
不等他后面的话说出来,殷无殇就冷笑着打断:“他既然那般在意那些人,朕就送那些人下去与他团聚,他应该高兴才是。”
说完便一脚将甲一踹开,继续朝门口走去。
李忠:“……”
皇上这不是走火入魔,而是彻底疯了。
慌忙起身跟了上去,紧跟着便听见身后传来甲一困兽嘶吼般的一声:“主子,那个人是相爷!”
殷无殇浑身猛地一震,原本正在行走的身躯如五雷轰顶般僵住了一瞬,随即缓慢地转过身,终于将视线落在了甲一的身上。
准确的说是死死地盯住了他,然后就那么盯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到近前,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甲一,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昨日在皇陵,给主子解药的人……是相爷。”
甲一面露痛苦之色,额间的汗珠淌过眼睛,跪了整整一宿,双膝针扎似的疼痛,昨晚还在外边淋了一个多时辰的雨,此刻已经开始发热,嗓子里更像是裹了沙砾一般,干哑的厉害,他声音艰涩地说:“相爷他……还活着。”
不是他不信守承诺,而是他心里清楚,相爷最珍视的是什么。
他死不足惜,跪废了双腿也没什么,但是若皇上一道圣旨真的颁下去,以穆怀的脾气,根本不会束手就擒,到时候只怕要血洗云郡了。
听完甲一那两句话,殷无殇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僵硬而笔直地站在原地,仿佛失去了自控力。
那模样已经不是五雷轰顶,而是如同灵魂被召唤走了一般,身体僵硬脑袋空白,一动也不动。
李忠也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同时张大了嘴巴,嘴唇张张合合好几遍,才抖着尖锐的嗓音问:“甲统领,你不是在说胡话吧?皇上跟前,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
相爷离世,皇上已经伤心得去了半条命,但三年多时间过去,皇上好歹是已经接受了现实。
失去相爷皇上固然伤人,但现在若是给完希望再落空,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直到这时殷无殇那被冰层封住般的五官仿佛才终于慢慢解冻,布满血丝却依旧暗黑慑人的眼眸深处,疯狂地涌动着一股可怖的东西。
昨夜李忠一句无心的话,却让他生出了一丝奢望,但是却只敢放在心里想,怕一说出口就会遭到否认,希望落空。
所以他枯坐了整整一夜,也没敢朝甲一问出那句:你拼死相护的那个人,是不是穆溪知。
他怕听到否认的回答。
所以最后,他才选择了用这个釜底抽薪的办法,逼着甲一自己主动把那个人说出来。
然后他竟真的听到了自己想听的那个答案。
殷无殇清俊凌厉的五官线条无比紧绷,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苍白面庞上此刻也掩饰不住激动。
心脏在颤抖,手指在颤抖,颤抖的嘴唇发出颤抖的声音:“那他,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