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夏此安到了梁国游历。
自从元月她离开顺京,便一路向南,途经大齐的各个州城,最后来到了梁国。
她就是来躲避的。顶着这一张与当朝太后相似的脸,她哪里敢在大齐的土地上四处游荡呢。当初计划要和张栖梧换回身份的时候,张却和胥连明便都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们一致决定,让她去外面避一避。
等到大家渐渐忘却了曾经主持朝政的太后究竟是何模样的时候,她再回来,也能省去好多麻烦。
夏此安看着梁国夏日葱绿等等风景,想起自己曾问张却和父亲,“他们多久才会忘记我的模样呢?怕不是要十年二十年?”
“你现在还记得先帝的模样吗?还记得李盛的模样吗?”张却反问她。
她摇头。
她是记着这两个人的,但是他们的面庞,她确实记不清了。
“对啊,其实人们很容易遗忘的。”胥连明也道,“现在少帝当政,太后放权,你的样子会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人们也会一日日地,忘了你的声音,忘了你的容貌,忘了你曾经是怎样的脾性。等过一年两年,你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只是觉得你与故人相似了。谁也不会认为,你就是太后。”
现在已经半年过去了。她这一路悠哉悠哉,看过了南方几座城的春光,也领略了边境的初夏,如今踏入了梁国的京都南都。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梁国。这里的一切都与大齐的不同。这里的风景秀丽缠绵,山水相连,漫山遍野的花,连风都是温柔的湿润的芬芳的。这里的人们开口便是柔软婉转的声音,像是在低吟清唱一般。
她很喜欢这里。
不过,她在这里倒显得很突兀。
女子身材,却穿着宽大灰暗的男装,皮肤在连日的路程里变得不再白净细腻,整个人风尘仆仆。
所有的店家,见到她都会说,“客人是从北方来的吧?”
她究竟是粗糙成了什么样子?
……
终是在一家旅舍安顿下来。她在当地的成衣铺买了一身素静娇嫩的女装换上,然后便收拾了钱财随身带着,出去闲逛。
街市上应有尽有,不过她也只是瞧一瞧,毕竟要在路上奔波许久,不好置办太多的东西。
玩了半日,傍晚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敏锐地感觉到,这里有人在。
敌在暗我在明,她只好等待对方先有什么动作。
“好久不见啊。”声音自窗边来。
她觉得熟悉,但却不知是谁。
火折子忽然间点亮了小小的房间,窗边桌上的蜡烛燃起。
夏此安这才看清了那个人,“魏灵宽?”
是梁国的王,魏灵宽。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她与他有几年没见了呢?
“别害怕,我不过是来瞧一瞧,是不是你。”他走过来,“没想到,还真的是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到了南都?”
魏灵宽玩着手里的折扇,“姐姐看到你了,在街上,于是我来看看。”
她竟然没发现,今日还曾在街上遇到了魏灵宵。
“她……她现在如何了?”夏此安问道。
魏灵宵也是一个可怜人,先是丧夫,又是丧女,真的打击不小。
“好多了,如今也与正常人一般,说说笑笑,吟诗歌舞。”魏灵宽道。
虽然听上去只是简单多几句话,但是夏此安知道,这些都背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悲伤与麻木,不论是魏灵宵还是守在她身边的情人魏灵宽,都不好过。
“当初的事,我也有责任……害她这些年这么辛苦……”
“当初的事我料想到了。”魏灵宽忽然说。
夏此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这话的意思,该不会是说,你是故意的吧?”
“差不多,虽然那不是我期盼的结果。但是她回来了就好,现在她也好起来了。我认为我当初的所作所为,没有错。”
夏此安正想要反驳,又觉得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还是不要掺合了,于是沉默了。
“我宁可她哭上一两年,而后将那个人和那个孩子忘个一干二净,也不愿意她的后半生都被那个孩子困住。”
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他总归是为了魏灵宵好。
“她能好起来便好。”夏此安只是道。
“我早就听说,当初那个运筹帷幄的张太后,自半年前就一病不起,我便觉得有蹊跷,果然。”魏灵宽看着她,得意一笑,“我的猜想没有错,那个太后,已经不是你了。好一招金蝉脱壳。”
“是完璧归赵。”夏此安道。
“哦?现在在宫里的那个,是张栖梧?”
夏此安默认。
“她怎么——算了,这里面的关系太复杂,我也不想知道。”魏灵宽挥挥手。
“所以,梁王入夜至此,到底有何贵干?”
魏灵宽笑一笑,“自然是许久不见,所以特地来见一见好友。”
夏此安可不觉得自己与他还论得上好友二字,“有事直说。”
魏灵宽犹豫一下,“我确实有事相求。希望新平阁可以帮到我。”
“我与新平阁可没什么关系了。”她也不好奇他究竟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为君王者,自然会面临许多的困境难处,这都是常事。她忽然想到少帝李雪疾,他还那么小,是不是也如魏灵宽一般,日夜愁苦,还是,有那个人,在替他愁呢?他现在在做什么?好不好?是不是更瘦了……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帮忙。”魏灵宽道,“我这里有一份大礼要给你。”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这是什么?”夏此安没有接。
“班子。”魏灵宽淡淡道。
班子?剧毒班子?他给她做什么?
“我不要。”
魏灵宽的手一直举着,“不要这么快就拒绝。要知道,姐姐她因为李盛的事,将我宫里所以的班子都销毁了,这是存世的唯一一点了。”
“这种祸害人的东西,你何不都销毁了还留着做甚?”夏此安皱眉看着他。
“我可是为你着想!”魏灵宽解释道,“你忘了,你体内可是有一寸金的毒素。”
她道:“那又如何?毒素虽在体内存留,但我现在很少发作了。”
“是不发作了,但是总要彻底消除了才好啊。你知道的,这两样以毒攻毒的传闻是真,我便是个成功的例子。”
“我好端端的,非要吃了这个以毒攻毒,小死一回才行么?”夏此安翻个白眼。
她可是记得魏灵宽当初中毒,是个什么惨样子。
“你现在是好端端的,可是以后呢,生子呢?孩子那么小,能抵抗得住一寸金的毒性吗?”
!
夏此安倒是从未想过此事。
她体内的毒素,确实是有一半的可能通过血液传给孩子……
可是,那也只是可能。再说,她现在连个夫君都没有,哪里谈什么孩子?
“可还是未可知的事……”她道。
“你宁可拿自己的骨肉冒险?”魏灵宽反问她。
夏此安犹豫了。
“拿着吧,这本就是我留给你的。”魏灵宽将瓷瓶塞入她手里,“这对别人来说是剧毒,对你来说,可是解药啊。”
夏此安盯着手里的瓶子瞧了瞧,“万一……我吃了这个后,两种毒性都传给了孩子怎么办?”
“放心,我的小王子如今三岁了,活蹦乱跳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夏此安稍稍安心,将瓶子握紧,“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其实呢,如今你在,这事倒也不必劳烦新平阁了。”魏灵宽道,“我需要一个人陪伴开导姐姐,夏末,她要出嫁了。”
“嫁给何人?”
“嫁给越王为妃。”
越王?李谭毅的舅舅越王?夏此安微微心酸。
魏灵宵折腾这么多,最终也逃不过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啊……
“别露出那样的神情,这可是姐姐愿意的。”魏灵宽道,“越王曾来到南都,他与姐姐相互有好感,这才要联姻。”
“说得就像你丝毫不得利一般……”撇嘴。
“是,我承认,梁越联合,对大梁是大有益处的。我自然喜闻乐见——”
夏此安摆摆手打断他,“我好容易逃开了这些,你快别说了。你只告诉我,需要做些什么。”
反正她也是要四处游历,魏灵宽既然求她,她帮一帮也没什么。
“陪伴姐姐,开导她,为联姻做准备。然后夏末跟随送亲的护卫军去往越国,婚礼后十日,你便可以离开了。”
“十日?”夏此安不明白这个期限是怎么回事。
“我怕她水土不服,不能习惯那边。如果她不习惯,不喜欢,那么你只管带她回来。如果没有问题,你便结束任务。”他道。
“你想得很周到……我答应你。”
魏灵宽一笑,“爽快,至于酬劳,还是按照新平阁的老规矩,我开万金。”
夏此安被吓得一咳,这出手,够阔绰的。
“走吧,跟我进宫。从今日起,你便是三公主的侍女了。”
夏此安抿抿嘴,收拾了东西跟着魏灵宽出了门。
从皇太后变成了侍女,她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再一次与魏灵宵见面,她们之间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仿佛真的是多年不见的朋友,魏灵宵向她问起大齐的事,也讲一讲自己近日的趣事。
她们没有提起李盛这个名字,也没有说起孩子的事,她们就像是从未有过矛盾,也从未有过恩怨一般。相对一笑,曾经的那些事,便都随风而去了……
她们从来都是不得已的,伤害也好帮助也罢,都过去了……
夏此安知晓魏灵宵的所有过往,知道她的痛苦知道她的伤疤,这样的一个人对于魏灵宵来说,要比其他的温顺谦卑的侍女更能体贴她亲近她。
魏灵宽当初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思吧……
在夏此安的陪伴下,魏灵宵渐渐敞开心扉,活跃起来。这一个夏日过去,她终是以一副更欢悦的面容,启程出发去往越国,积极乐观地面对一切,对未来有了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