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空禅房位于别院正北,但院子规模规格与合一门客院差不多,而玄空正在居中禅房。淳于明走了进去,却看见一个最不想看见的人。只见她霓裳羽衣,凤袍霞冠,仪态万千,端庄典雅,正是昭玉郡主,朱淑妍。而她正坐在主位上,身旁一边站着瞿常洛,一边站着沈连城。玄空和正虚,竟在下首相陪。除他们以外,再无旁人。
淳于明看了朱淑妍一眼,而朱淑妍也正看着他,二人目光一接,皆心头一震。眼神中都露出复杂的意味,闪烁不清。
淳于明低下头,拱手道:“在下淳于明,给郡主请安。大师道长,晚辈有礼。”玄空和正虚皆是微微一笑。但瞿常洛和沈连城皆是眼神中怒色一闪,毕竟淳于明对他俩视而不见,单单不给他俩行礼。
朱淑妍道:“你……”刚道一个你,突然鼻头发酸,莫名想哭。强忍着眼泪,道:“你坐吧。”
淳于明抱拳道:“谢郡主。”玄空一伸手,指指他身边的下首座位,道:“淳于掌门,请。”淳于明抱拳道:“多谢大师。”走去坐下。
正虚笑道:“淳于掌门,你可知贫道和方丈,找你何事?”淳于明大概能猜到朱淑妍突然改变主意,不再杀他。是因玄空和正虚替他求情。但至于他们找他何事,实在猜不出来。道:“请道长示下。”
正虚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贫道只不过想请淳于少侠,帮贫道一个忙。”淳于明站起身,拱手道:“道长对晚辈有救命之恩,道长有命尽管示下,何谈‘帮’字?晚辈万万承受不起。”
正虚摆了摆手,道:“少侠先坐。你听贫道说完,再答应不迟。”淳于明摸不清他的意图,只好又作个揖,这才坐下。
正虚忽叹道:“少侠也知,你本身现如今是戴罪之身。而贫道私自把你带上武当山,还请人救了你的性命。未免有包庇袒护,勾结朝廷钦犯的嫌疑。幸亏郡主为贫道求情,不然龙颜大怒,贫道也吃罪不起。”
淳于明心下暗火,原来正虚竟也因自己,受了朝廷要挟。昂然站起身,道:“道长放心。晚辈一人做事一人当。朝廷要杀要剐,晚辈都认了。”转过身,冲朱淑妍躬身道:“求郡主帮在下一个小忙,帮在下转告皇上。此事与武当无关,在下愿一人承担。”
朱淑妍眼神中一道怨毒的光芒闪过,狠声道:“你吃罪得起吗?本郡主不怕实话告诉你。本郡主此番前来,一是奉皇兄之命,代他探望武林中的名宿前辈,给盟主大会,捧场道贺。二便是来杀你。但玄空大师和正虚道长,为你求了大半个时辰的情。本郡主这才改变主意,让你暂且多活两天。本郡主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认罪伏法,进京问斩。要么株连九族,让整个合一门为你陪葬。”
淳于明干脆道:“我愿认罪伏法,进京问斩。恳请郡主,不要为难他人。”
却忽听门外有人喊道:“朱淑妍,你给我滚出来。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我青泺真是后悔认识你。你快放了我们掌门,不然我跟你没完。”等她说完,便已冲进禅房。身后还跟着青阳等人。
淳于明大吃一惊,喝道:“你们来干吗?快走!”
青颖道:“我们来这当然是找郡主。郡主想杀我们掌门,那还得先问问我们同不同意。”青安道:“不错!杀刘仪乾、铁鹰手、冯玉阳的我们合一门人人有份,我们用不着让别人承担。你们要治罪,便把我们一起治了。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拼个你死我活。”
沈连城大怒,道:“你们是不是都不想活了?”青阳道:“我们正是不想活了。但你想杀我们,恐怕还没那个能耐。”瞿常洛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郡主愿放你们一条生路,已是极大开恩。你们最好别得巧卖乖,得寸进尺。”
青云道:“我看得寸进尺的是你们。我们合一门对你们朝廷向来处处忍让,但你们却认为我们怕了你们。别忘了是你们朝廷,不分青红皂白,杀我们合一门数百条人命在先。我们杀刘仪乾等人,乃是天经地义的报仇雪恨。咱们现在按理说是两不相欠,凭什么单单给我们治罪?若给我们治罪,你们滥杀无辜的罪该怎么治?”
“正是!”忽一道人影闪进门来,竟是安素素。淳于明惊道:“你怎么也来了?”安素素冷笑道:“我听说有人欺负你,便赶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这个小郡主。朱淑妍,你父王曾说,按皇家辈分来排,你我是姐妹,让我喊他皇叔,还让我照顾你。可以,我可以不跟你为难。而且我也知道,皇帝老兄起初并没想杀我,是刘仪乾那些狗奴才,给皇帝老兄扇阴风点阴火,最后他才决定要杀我。不过他至今为止,并未派人来追杀我。那好,我也懒得再跟他计较。而朝廷之所以非要杀淳于明,我猜便是你们三个狼狈为奸搞的鬼。虽然我们曾杀过朝廷官差,但我们向来是众所周知的遵纪守法,不是被你们逼得没有办法,我们也不会去杀朝廷的人。我猜满朝文武大臣,不会想不通此节。何况朝廷现在内忧外患,哪有时间来对付我们江湖中人?既然朝廷没功夫来对付我们,定不愿在这节骨眼上,与江湖人士为敌。你们若非要激起江湖人士对你们朝廷的仇恨,我想皇帝老兄,先杀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不错!”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汉子闪进屋内,竟是瞿太渊。瞿常洛错愕道:“爹。”瞿太渊大怒,道:“逆子,快跟老子滚回去。你爹还没混到寄人篱下,巴结朝廷的那一步。你现在跟奴才似的,天天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点头哈腰。老子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在武林中,老子都抬不起头。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难道你还真想把郡主娶回家,天天让老子和你娘,见她得下跪行礼?我和你娘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从不奴颜婢色,卑躬屈膝。这种活菩萨,我和你娘供奉不起。你要还是我儿子,就跟我走。”
朱淑妍勃然大怒,呵道:“大胆!瞿掌门,你敢出言不逊,侮辱本郡主?”瞿太渊拱了拱手,正色道:“不敢。草民只是一介江湖草莽,不敢高攀皇亲国戚。草民对王爷和皇上向来尊敬。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朱淑妍恨恨道:“你们江湖中人,倒一个比一个肆无忌惮,狂妄无边。动不动就想教训本郡主两句。你们若对皇室看不惯,便去找皇上。对我一个小女子这般呼来喝去,算什么能耐?也不怕被人笑话。”
安素素道:“你们都不怕被人笑话,我们怕什么?你们皇室的风流龌龊事,难道别人笑话的还少?你们自以为高高在上,其实看不起你们的人多得是。只有那些软骨头,才把你们当宝贝。我那皇帝老兄若想跟江湖中人交朋友,便让他换个使者,不然早晚被你搅黄。”
朱淑妍冷笑道:“安帮主,你的口气倒不小。皇兄不过是见你可怜,喊你一声皇妹,你还当真?你娘与申屠武霸的事,别人不知,难道我们皇室还不知?你真想让我一五一十的给你说出来?”
诸人脸色一变,寻思安素素的娘亲,与申屠武霸有何牵连?
安素素一愣,道:“你什么意思?”朱淑妍道:“我……”
淳于明不愿安素素难堪,若朱淑妍把安夫人与申屠武霸的事给抖出来,不知别人会怎么看待安素素,又怎么看待慕君?家丑毕竟不可外扬。忙打圆场道:“哈哈哈……郡主的意思是,申屠武霸和你娘是表兄妹。别人若得知你与申屠武霸有牵连,岂不让人对你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希望大家都不要泄露出去。我保证,安帮主与满人没有任何牵连。”说完看了朱淑妍一眼,冲她微微摇头。
朱淑妍冲他冷哼一声,道:“这会你想求我?刚才他们对付我时,你不是在一旁看的很高兴?”淳于一呆,忙赔笑道:“没有没有。呃,诸位掌门,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甘愿领罚。你们不必再为我出头。你们的大恩大德,淳于明来世必将报答。”
安素素早知表兄妹之事,没再去刨根问底。况且这已不算什么秘密。丐帮、神农帮知道的人,已不在少数。再说她也不想多提此事,因为并不光彩。于是没再刻意去追问,细想其中会不会还有什么关窍,而是恨恨道:“你是不是傻?难道你还真想平白无故的被斩首示众?”
淳于明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道:“我愧对王爷,愧对皇上,愧对郡主,理应一死。我无怨无悔。”
朱淑妍冷笑道:“原来你心里什么都清楚,我还以为你一直心安理得,居然还会愧疚。”
淳于明淡淡道:“王爷和郡主对我的恩情,淳于明永世不忘。朱常春大哥对小弟的情义,在下也常常想起。皇上的知遇之恩,在下更不敢忘。是我淳于明对不起你们。你们想拿我怎么样,我都毫无怨言。”
朱淑妍道:“说的倒比唱的还好听。既然你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还三番五次与我们为难?岂不是忘恩负义?”
淳于明道:“这……唉!就算我忘恩负义吧!你们是活剐挖心,还是扒皮抽筋,只要能消你们心头怒气,我绝不反抗。”
朱淑妍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先把你双手剁了,让本郡主拿去喂狗。”淳于明笑道:“好说。”直接拔出后腰短剑,朝左手手腕一下劈落。但忽听玄空大叫一声,道:“不可。”手中念珠腾地一下打中淳于明的右手手腕,淳于明霎时吃痛,右手一颤,差点短剑脱手。但与此同时,安素素已扣住他的右手手腕。
淳于明心下暗惊,玄空投掷物件的劲道,居然如此浑厚,凌厉刚猛,当真不可小觑。想必武功,无论内外,皆已登峰造极,出神入化。而安素素的掌法显然已更近一层,出手已比之前迅捷的多。虽是玄空的念珠先打到他,但安素素扣住他手腕,与念珠打到他前后,只是分毫之差,可以说忽略不计。但倘若玄空的念珠并未打中他的手腕,安素素能不能扣住淳于明的手腕,还是另外一回事。
众人皆吃了一惊,良久才缓过神。安素素正扣住淳于明的脉门,手中掌力一吐,淳于明手腕吃痛,自然而然的张开了手,安素素趁机在短剑悬空掉落时,把剑抓在手里。但朱淑妍只是看了他的短剑一眼,蓦地十分触动,因她素来喜爱各种乐器,一眼瞧见剑柄上有笛孔,或者说是萧孔。这让她不禁怀疑起,淳于明打造个如乐器一般的短剑,整日带在身上,会不会每天都想她一次?更甚之,睹物思人?她不免心下大动,暗自有点窃喜,道:“你那短剑为何那么古怪?与本郡主之前见的剑柄都不一样?”
安素素怒道:“朱淑妍,淳于明差点把手剁下来,这会你还功夫关心短剑?我杀了你我。”突然把短剑掷向朱淑妍。沈连城和瞿常洛大惊,急忙出手拦截。但诡异的是,短剑到达朱淑妍身前一尺处,竟自行掉落在地。原来安素素只是吓她一下,劲道拿捏的恰到好处。但万没想到朱淑妍倒沉得住气,纹丝不动。当然或许是吓傻了,没反应过来。
但更诡异的是,短剑还未掉落在地,朱淑妍左脚一勾,却把短剑踢进手里。云淡风轻,优雅自若。诸人皆颇感意外,淳于明惊道:“你会武功?”
朱淑妍冷笑一声,道:“那还得多谢淳于掌门。你送我的曲子中,隐藏着一套武学秘籍。当初你我二人只顾着从上往下,一竖排一竖排的学曲谱,却不曾试着一横排一横排的去看谱。你自己回想一下,倘若横着看,那曲谱变成了什么。”
淳于明和正虚皆感意外,毕竟除了朱淑妍还有清丰,只他二人看过秋月映泉剑琴曲的曲谱。但正虚完全不懂音律,看了两眼便没再看,只顾着看浑天两仪剑籍。这会回想起来,什么都记不起来。
淳于明仔细回想,开篇竖排头一句是:秋月映泉曲,以下便是音律和运功法门。但倘若横着看,乃是:秋月映泉剑。但后面跟的好似是宫商角徵羽的转音,并无什么古怪之处。道:“什么意思?”
朱淑妍道:“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倘若把音阶改为抑扬顿挫,直弯屈伸,再配合着上面的吐息法门。便成双腿微屈,由上而下,转左为右。如果换成剑法,便是长虹贯日。那位传你此剑琴曲的前辈,误以为你当真通懂音律,能看出他隐藏的奥秘,谁知你只学些音律皮毛,完全看不出。或许你根本没去钻研。但我闲来无事,便拿出来看了几天。谁知才看出他在曲谱中,隐藏的武功。”
她说的虽轻巧,但显然她经常拿出秋月映泉剑琴曲,去怀念与淳于明在一起的日子。毕竟他俩最亲密,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是学曲那几天。这算是她最美好的回忆。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漆黑无光的屋子里,弹曲千百遍。每弹一次,便对淳于明恨一分。也闲来无事,把此曲谱起初抄录的副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突然发现横着看,别有一番用意。
浑天两仪剑籍,多是清丰对平生剑法的整理归纳。而秋月映泉剑琴曲中的剑法,乃是他觉得最精华的东西。起初也是兴趣所致,倘若在曲中隐藏一套武功,岂不有趣?何况他隐居避世,整日可谓说无所事事。便耗费数年精力,编制一本剑琴曲,有曲有剑。竖看是曲谱,横看是剑谱,当真天马行空,奇思妙想。但他之前已把浑天两仪剑籍创作出来,于是也并未毁去。但秋月映泉剑琴曲中的剑法,与浑天两仪剑籍同出一脉。不过比浑天两仪剑籍更加精炼,威力更大。
淳于明思来想去,暂时也想不出什么门道。他对音律的造诣,比起朱淑妍,稍逊数筹。他若想看懂剑琴曲中隐藏的武功,恐怕还需多年时日。不过他倒能想通,若非朱淑妍整日研究,岂能看出其中的奥妙?想必朱淑妍每日都在想他,他不禁有点心疼。
正虚长叹一口气,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贫道当真井底之蛙。竟未看出清……呃,这位前辈的用意。”想起清丰不愿别人知道他还活着,便急忙改口叫为前辈。
朱淑妍微笑道:“本郡主也已得知,淳于掌门把剑琴曲归还于武当,想必本乃武当武学。本郡主学了其中的武功,也算是武当弟子。以后道长若有差遣,淑妍定当尽心尽力。”
正虚叹道:“不敢当啊。后生可畏,贫道真是老了。老眼昏花,有眼无珠。当真愧对这位前辈。怪不得他不愿再看见贫道。贫道实在是愚钝。不过还望郡主答应贫道,勿向他人泄露武当武功,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朱淑妍道:“那是自然。本郡主会把它带进棺材里,谁也不说。”正虚道:“若日后郡主遇到什么心仪传人,还望通知武当一声,让他拜入武当。郡主自可传授其武功。”朱淑妍道:“甚是甚是。淑妍定当遵从道长吩咐。”正虚点了点头,道:“如此多谢。”朱淑妍道:“道长客气。”
沉寂片刻,朱淑妍自顾自拔开手中短剑剑刃,只见果真是只短笛,她微微一笑,道:“淳于掌门,你这短剑倒有趣。不知因何如此打造?”
淳于明道:“这个嘛……最初只是……其实……”朱淑妍道:“你不便说?”淳于明脸一红,道:“也没什么不便。觉得如此打造……嘿嘿,好玩而已。”朱淑妍倍感失望,道:“难道没其它用意?”淳于明道:“其它用意。这个……其实我打造时,并未想那么多。只不过觉得身上带把剑,再带把笛子,有些麻烦。于是便把剑笛融为一体,携带方便。”
朱淑妍脸陡然沉下,道:“噢!是这样。也是,你与那满人慕君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没少在一起,弄玉吹箫?”
淳于明道:“这倒没有。我跟她在一起时,很少……”朱淑妍道:“很少什么?”淳于明道:“很少吹曲。”朱淑妍怒色大起,道:“为何?”话刚问出,隐隐约约好像已经猜到,道:“是不是她不让?”淳于明道:“也不是。我本来也不怎么……爱……爱吹曲。”
朱淑妍猛地揪心一疼,若是慕君不让他吹,好歹也算受人所迫,无可奈何。但他自己不爱吹,显然也不怎么想自己。如果他爱吹,岂能吹时不想起自己?既然他亲口承认很少吹,岂不代表很少想自己?霍然站起身,道:“钦犯淳于明,十恶不赦。死罪难免,活罪难逃。谁若再替他求情,便是与朝廷为敌。明日便是盟主大会,本郡主不愿横生枝节,耽误诸位大事。诸位请吧。来人,把淳于明给本郡主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