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离盛京少说有四百多里,出城以后,大概行了二百多里,远远望去,便能看见盛京城外,铺天盖地,驻扎的清军大营,旌旗招展,共有八个颜色,乃满清八旗。马匹在军营内奔来奔去,号角声此起彼落,显然清军正在操练。
见了这等场景,淳于明不禁心下骇然:敌军势大,且勤加操练,想必不日便要有所行动。而明军还忙着加固工事,显然明军依然抱着顽守的心态,毫无出城与清军决一死战之意,乃全力防守。转念一想:扬长避短,清军善于骑射,明军相较于善于守城。这般之下,确实不便出城野战。不过皇上的命令乃是收服失地,寸土不让,这般一味的防守下去,焉有希望?若皇上亲自来辽东看一看,恐怕他决不会说这句话。
他并无清军大营的通行令,无奈只好绕路,大概绕了六十多里,才从清军大营左侧的小沙丘绕了过去,再直奔盛京。
等到盛京时,天已黑透。但满人多以游牧为生,或者是抢掠为生,居无定所,到处为家。城中民房、商铺、店家、市集,粗鄙简陋,比之中原大大不如,文化器具更远远不及。虽同样都是京城,但与北京一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望尘莫及。
淳于明来之前已戴顶大帽子,把头发盖着,毕竟满人男子都是秃瓢,他不盖头发,太过扎眼。满语相较于汉语来说,好似土话。嘎鸡窝,腋窝。卡不当,裤裆。棒槌,人参。忽悠,骗人。嘎哈,干啥。撒楞,麻利。操蛋,心坏。磕碜,丑。嘚瑟,出风头。稀罕,喜欢。嘀咕,嘟囔。埋汰,脏。当然这是翻译成汉语,亦可翻译成音阶。哈尔滨,galouwen,噶喽温,天鹅。
淳于明坐在酒馆,居然也能听懂一些满人的话。他整理一下语言,冲隔桌一满人大汉说道:“嘿!大哥,嘀咕咧?”那人见有人喊他,回头道:“嘎哈?”淳于明道:“恁这旮沓有木有叫慕君咧?撒楞的,额找她。”那人刺棱、撩次的说了起来。因他说得太快,淳于明一个字都没听懂。无奈之下,只好放弃。
但这时,却听不远桌,两个留着汉人发髻的男子,堂而皇之的坐在酒馆,操着一口汉语,闲聊吃喝,显然是投靠满人的汉奸。但它乡遇故人,那个兴奋劲,喜悦劲,难以形容。他走上前,笑道:“二位大哥,也来盛京高就?”
这二人一怔,不怀好意的看他一眼,一人道:“有事?”淳于明笑道:“没事没事。来给满人当差真不容易,连个喝酒的人都找不到。二位大哥若不嫌弃,一起喝两杯?小弟请客。”二人一笑,道:“好说好说,请坐。”淳于明坐了下来,道:“不知二位大哥在哪任职?”一人道:“任职谈不上,混口饭吃。我们世世代代都住在盛京。我们不管盛京谁做主,只要让我们活命,我们便给谁卖命。”
淳于明笑道:“正是正是。小弟也是因此才留在盛京。但小弟曾学点粗浅的功夫。一直想去圣教,给慕教主效力。二位大哥若有门路,不妨给引荐一下。小弟必有重谢。”说着掏出两锭金子,给二人一人一锭,道:“小小见面礼,二位大哥请笑纳。”
二人一愣,相视一眼,皆点了点头。立马露出灿烂的笑脸,笑呵呵的收下。一人道:“你看,兄弟这便客气。不瞒兄弟,我们在这满人地界,亦位卑人轻。扯着嗓子喊,不如满人放个屁响。替你引荐这事,说实话,我们无能为力。但轩月圣教向来招收武功高强人士。只要兄弟真有本事,去露两手,不出意外的话,便能入圣教。”
淳于明点了点头,道:“但圣教招收武林人士的堂口在哪?”一人道:“北大街,慕府、混府、覃府,都行。”淳于明心道:想必这慕府,混府,覃府,便是慕君府,混通府,覃玮府。原来他们在北大街,这就好办!笑道:“多谢二位大哥。那小弟不再久陪,回去早点歇息,明日拜访圣教堂口。”二人道:“无妨无妨。”淳于明笑了笑,起身告辞,出门后,找家客栈,便即住下。
次日一早,他便前往北大街。而北大街居然全被轩月圣教包了下来,居中最大一座庄园,乃轩月圣教教主慕府。旁边即是轩月圣教左右护法,混府和覃府。而长老府,则散落在分舵所处地界的堂口,盛京乃轩月圣教总舵。不过现在绝大部分的轩月圣教中人,已在清军任职,千夫长,百夫长,副将,将军,一大堆。
来到慕府门前,门口有十六个孔武大汉,正在把守。朱漆红门,白墙石狮。他上前道:“在下淳于明,求见慕教主。”
这些轩月圣教的武林人士,常与中原武林人士打交道,汉话不但能听懂,还会说。而他们自然也听说过,教主与淳于明的关系,毕竟天下武林谁还不知,他俩的江湖轶事?
十六人皆脸色一变,一人惊道:“原来你便是淳于公子。教主有令,你若来拜见,直接领你进府。请!”淳于明没想到这么容易即能进府,忙道:“多谢!”
来到会客厅,引路人便退了出去。但不知等了多久,亦没见慕君的人影。将近中午时,淳于明已等得不耐烦。可想起或许再等一会,便能见到慕君,于是按捺住性子,接着静静等待。而这一等,却已到晚上。在这客厅坐了一天,茶没喝一口,饭没吃一口。他不禁想,慕君是不是故意慢待他?但门口侍卫却说慕君已下令,他若来,便带他进来。此举无异于透漏出,慕君并无不想见他的意思。一想起慕君还想见自己,他心中一阵窃喜,不在乎还要等多久,正襟端坐,继续等。
可这一等,已是三天后。他渴的口干舌燥,饿的肚子咕咕直叫,困得昏昏欲睡,坐得浑身难受。这日中午,终于听到院内有了动静。当当当的几声马蹄声传来,只见一位英姿飒爽的公子,身穿白衣,骑着白马,慢悠悠的走进院子,正是慕君。
他又惊又喜,急忙跑了出去,来到马前,抱拳道:“在下淳于明,见过慕教主。”
慕君冷笑道:“呦!这不是辽王朱由栋?怎到我这来了?恕罪恕罪!这几日本教主有事在身,无暇来接待你。本教主还以为你走了,没想到还在这。怎么?找我有事?”
淳于明脑海里不禁千次万次,想过再与慕君见面时的情景,却绝没想过,她会这般冷言冷语。心里又气又苦,又悲又愤。近一年的苦苦相思,竟换来一顿冷嘲热讽。他苦苦一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听说昭玉郡主朱淑妍,在慕教主手里。在下斗胆来接郡主回去。”
慕君道:“哦?”双腿一夹,白马往前踏了几步,马脸几乎已挨着淳于明的脸。淳于明都能闻到马嘴里的腥味,不禁觉慕君是在有意折辱他,心下暗火,强强忍耐。慕君冷笑道:“辽王这是哪得来的消息?我怎不知你的郡主在我这?”
淳于明一惊,道:“没在你这?但那散人明明说他会把郡主送给你。慕……慕教主,若郡主真在你这,还请你放她回去。她的父王和兄长,都很想念她。还望慕教主大发慈悲,让她一家团聚。”深深一揖,说的十分诚恳。
慕君道:“一家团聚?好一个一家团聚!你们朝廷,杀我父亲,害我母亲,你们怎不让我们一家团聚?”
淳于明道:“这……慕教主,你已把万兴皇帝付诸一炬,也该解恨。冤家宜解不宜结,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慕君道:“说得轻巧!不过辽王,本教主不小心把你爹挫骨扬灰,你是不是很恨我?”
淳于明当即摇摇头,道:“没有!我……我……我岂会恨你?”最后说的细如蚊声。慕君并没听清,道:“你说什么?”淳于明忙道:“没说什么。慕教主,郡主到底在不在你这?如果不在,我便告辞,去别处寻她。”
慕君道:“呦!好一个有情有义的痴情男儿郎。你想去找郡主,可以!你想去哪找,便去哪找。我就不再留辽王,请吧。”双腿一夹,骑马慢悠悠的去后院。
淳于明一愣,急喊道:“慕教主,郡主到底在不在你这?你能不能给我个准话?”慕君并不理他,已拐入偏门。
淳于明思来想去,漫无目的的瞎找,焉能找到朱淑妍?还是得从慕君身上做文章。毕竟云游散人,岂是撒谎骗人之徒?只要说会把朱淑妍交给慕君,一定会交给慕君。其实他一看到慕君,相思之情,再也无法收拾。即使慕君赶他走,他亦未必会走。于是自顾自,跟着去后院。
来到后院,竟无一个侍卫,显然慕君跟淳于明一样,皆喜欢僻静,不愿有闲人打扰。毕竟在合一门时,他的掌门别院,亦没派一人把守。当然亦自负武功高强,无须别人保护。他毫无阻拦的在院内东找西找,最后可算在主厅门口,找到慕君的白马。他来到主厅前,一眼瞧见慕君正在屋里洗手。他嘿嘿一笑,走了进去,道:“慕教主,您就说句准话,郡主在不在这?我总觉她在你手里。”
慕君充耳不闻,拿起手巾把手擦干。蓦地吹个口哨,震耳欲聋。淳于明并没防备,脑子一昏,差点昏阙倒地。心下登时大为骇然,慕君的内功竟已到这般境地。随口吹个口哨,威力竟这般大。化融神功,果然神奇。
片刻便有个侍卫跑了进来,喊道:“教主!”慕君道:“去,给本教主烧上十八道菜,再拿三壶酒。”这人道:“是!”跑了下去。
淳于明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道:“我确实饿了三天,肚子空空如也,前心贴后背。别说十八道菜,二十八道我也能吃下去。”
慕君嗤的一笑,道:“你想多了。本教主没说管你饭,我是自己吃。阁下若饿,自行解决。”说着走去后室。
淳于明一愣,叫道:“不是吧?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好歹相识一场,慕教主连顿饭都不管我?”
慕君停下脚步,却没回头,淡淡道:“是的。”接着走进后室。淳于明恨恨道:“行行行,我吃完饭再来拜访慕教主。”说着径自出府,找家酒馆,大吃大喝一顿,又走了回来。但出人意料的是,慕府大门紧闭,守门侍卫也已不见。他不禁心下暗火,显然慕君是故意折磨他。但想起与慕君往日的种种,火气登时一扫而空,心想:我现在呆在锦州,吃喝等死,如同行尸走肉。我若能死在慕君门前,倒不失为一件乐事。最起码有生之年,她还能偶尔想起我。于是走到门角,和衣而卧。但他这三天都没睡好,不会便已睡着。
睡梦中,听到“吱吱咚咚”的声音,他揉揉朦胧的睡眼醒了过来,只见赤霞一片,日落黄昏。而刚才的声音,乃是慕府大门打开的声音。须臾一匹高头白马,哒哒的踏了出来,而马上之人,依然是慕君。他急忙站起,道:“你去哪?”
慕君头都没动,道:“我去哪,还用给你禀报?”淳于明心下一沉,道:“这……自然不是。”慕君骑马踏出大门,淡淡道:“我要去大牢,看望一下本教叛逆。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中原郡主,被当做本教叛逆,误关进大牢。”淳于明一惊,道:“什么?你把朱淑妍关在了大牢?你……”
听他略带指责之意,慕君忽愤然转过头,道:“本教主还曾身陷南朝天牢,她南朝郡主,不该还我?”淳于明无言以对,为之愕然。慕君冷哼一声,骑马而去。淳于明忙跃步跟上,道:“朱淑妍到底在哪?快带我去见她。”慕君闻言道:“捋!”马登时收住脚步,她若有所思,道:“瞧我这记性。昨天刚去过大牢,今天还何必要去?唉!正好这两天我也累了,回去睡觉!”调转马头,回府而去。
淳于明气道:“你……”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慕君或许本是带我去见朱淑妍,但我一说让她带我去见她,她便改了主意。看来她是故意跟我作对,我得顺着她,否则永远见不到朱淑妍。忙跟着跑到慕府门前,而慕君已骑马进去。淳于明刚想走进,只听慕君道:“关门!别让外人进来。”登时门内的侍卫,便即关门。淳于明暗自咬牙,步子再也迈不开。等朱红大门全都关上,他恨恨的双手一拍,转身而去,找客栈吃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