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明请二人先后坐下,茶很快便端了上来。他弄不清二人的来意,毕竟毫无私交,于是暂且按兵不动,自顾自品茶,一言不发。董筱媛轻轻用手指点了点茶几,钱益博心领神会,干咳一声,道:“王爷,老生在这南京,少说已有数载。王爷的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老生冒昧造访,别无它意。但心中有个计较,不知当不当讲。”
淳于明暗笑:你们还是有备而来。道:“钱先生但说无妨。”钱益博道:“那好。如今举国上下,内忧外患,兵荒马乱。王爷虽在锦州取得胜仗,但收复辽东,恐怕绝非易事。我想王爷,理应明白。”淳于明点了点头,道:“不瞒先生,这个我倒想过。”
钱益博一笑,道:“王爷肯坦诚相待,便再好不过。此时闯匪自陕西入京,途径两千里,犹如无人之境。朝廷大部分的兵马,都驻守在山海关,辽西一带。想平息闯匪祸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老朽斗胆估计,京城的忧患,不在于外,而在于内。平息闯匪才是当务之急,不然……”淡淡一笑,住口不说。
淳于明接口道:“不然京城必破,不知钱先生是否是这个意思?”钱益博不置可否,道:“内子虽是女流之辈,家国之心却不比男儿少半分。我和内子皆觉,倘若想平定闯匪,除了王爷以外,更无二人。王爷虽短于排兵布阵,但得一万夫莫敌的将领,身先士卒,对整个明军来说,无异于一件难得的幸事。我等脚踩大明土,口吃大明粮,决不愿踏上别人之地,喝下别人之水。老朽真诚恳请王爷,上书皇上,主动请缨,领兵灭匪。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淳于明暗暗心惊:居然让我找皇上讨兵,岂不加剧皇上对我的疑心?难道他是皇上派来试探我的?仰头打个哈哈,道:“钱先生实在抬举我。我何德何能去剿灭闯匪?况且我并无大志,能混口热饭,不至饿死,我便知足常乐。其它事我并不去想,而且无能为力。”
钱益博道:“王……”淳于明摆了摆手,道:“钱先生不必多说,我志不在此。而现在天色已晚,我早已让人备好酒菜。请钱先生和钱夫人赏脸,移驾前去小酌两杯。”钱益博叹息道:“好吧,恭敬不如……”
董筱媛忽道:“王爷,小女子身有不适,不便久陪,还望王爷恕罪。”说罢站起身,深深一揖。钱益博干笑一声,起身道:“王爷,内人这两天偶感风寒,再加旧疾,身子虚弱,让王爷见笑。”
淳于明看出董筱媛眼中微有气愤与失望之色,怀疑道:莫非他二人并不是皇上派来,乃真出于家国之心,为朝廷考虑,让我请缨作战?
但他来不及细想,董筱媛又是一揖,转身而去。钱益博忙也一揖,跟了上去。
淳于明心道:看来这董筱媛不简单,好像钱益博处处得听她的。但二人已走出院子,他便没再起身去送,自己去把备好的酒席吃了。
日子过得很快,不久又快到八月十五,淳于明的应天王府,如同钱益博的“半野堂”一般,数月不曾有人来访,格外冷清。但淳于明乃僻静之人,虽热情好客,可没人来拜访,他倒也无所谓。出城买支萧、买支笛,闲暇时弹曲思人,自得其乐。这南京的玄武湖,他曾与朱淑妍游过,现在他说什么也不去,何必触景生情?而慕君的那把玉剑,他更是每日带在身上,而笛和萧,却是闲来无事时才拿出来。不再跟他从居南山而下,出山时一样,整日背个竹笛。
八月十五这日,本已寒风落叶,秋意凉透,使人悲伤使人忧,但淳于明更觉凄凉,因府上的仆人和丫鬟都已回家团圆,阖家欢乐,他却孤身一人。遥想去年八月十五,盟主大会,何等热闹?今日院中,饮酒望月,除了萧索,还剩何物?
自斟自饮之际,忧从心中来,悲往心中去,眼泪不禁滑下。
正在这黯然神伤,独自垂泪之时,且听有人吟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本是一首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苏东坡的名篇《水调歌头》却被一个少半截舌头之人吟出,当真诡异之极。
但淳于明已然大喜,好歹中秋之际,还有个人来瞧他。忙起身迎到拱门口,深深一揖道:“不知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这人自然乃云游散人,他作揖还礼,道:“请。”二人走到院中淳于明本摆放着的石桌上,本有三壶酒,此时只剩一壶,本有四盘菜,全已成剩菜。淳于明脸一红,道:“前辈稍等,我这就上街沽酒,您且慢坐。”说着跑了出去。
他本来的银票、还有齐王给他的、再加朝廷的俸禄,他现在有不少积蓄,暂且不必为银子发愁。
过了大半个时辰,淳于明才回,身后还带着六个酒保,抬一大缸三十年的陈酿,放在石桌边。而淳于明拎着大包小包,都是热菜。银子早已付过,酒保把酒缸放下,便已自行离去。
淳于明打开酒缸,登时甘美醇正的酒香,扑鼻而来。在他没酗酒之前,除非一时兴起,从不饮酒。但自从害上酗酒的毛病,现在一天不喝酒,说不出的浑身难受。把酒缸里的酒,舀满酒壶,又把桌上的剩菜端走,新菜摆上,这才坐下,赔笑道:“前辈大驾光临,晚辈照顾不周,让前辈久等,恕罪恕罪。”
散人不置可否。淳于明把酒倒上,端碗道:“我敬前辈一碗。”说着仰脖灌入。散人却咂了咂舌,道:“你现在这么喝酒?”淳于明不明所以,疑惑道:“有何不对?”散人道:“老夫刚才瞧了瞧,你本已喝两壶酒,每壶少说有六斤。现在又暴饮暴喝,如此下去,且不说你的武功会不会荒废,身体定越来越差。”
若以前听来,淳于明定羞愧不已,此时却凄凉一笑,道:“不瞒前辈,我现在真觉活的生不如死,早死早解脱。”说着又满一碗,一饮而尽。
散人叹道:“老夫若不把郡主送给那姑娘,想必事情亦不会如此。你是不是怪老夫?”
淳于明重叹一口气,道:“人各有命。不管前辈有没有把郡主抓走,带给慕君。我总觉以慕君的性子,早晚容不下郡主,必杀她。她做事毫不拖泥带水,而我却犹豫不决。我若毅然而然的把郡主赶走,这才能救她。否则,全是枉然。其实我早已想明白,与其说郡主死在慕君手上,不妨说死在我的手上。我本想随郡主而去,但……人若多活两天,死志必去,谁也不想再死。而自尽之人,多为一时想不开,冲动之举。等心沉下,谁还想死?不过郡主一人去了地下,确实有些孤独。唉!”又饮一碗。
默然半响,散人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每日酗酒,去见阎王?”淳于明苦笑道:“打算?唉,我还能有什么打算?过一日算一日,活到那天是哪天。”散人道:“那你不想再去找……找……”淳于明道:“前辈说的是慕君?”散人点了点头。淳于明苦笑良久,道:“不找了,我已答应郡主不再见她。而且日子一长,她定会把我忘了,去开始新的幸福生活。等她嫁做人妇,隔三差五能想我一次,我便心满意足。”
散人再次沉默,过会,道:“若她来找你,你还见不见她?”淳于明思索片刻,道:“见,为何不见?我只答应郡主不再见她,她若非见我,也不算违背承诺。”散人嗤的一笑,道:“那你知不知,慕君也答应过别人,不再见你?她如何能主动来找你?”淳于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她是跟我说过,答应别人不再见我,但我不知她答应的是谁。”散人道:“那你为何不问她?”淳于明道:“没什么好问。若方便她自然会说,不方便我何必多嘴?”
散人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如何从万丈悬崖下活着出来?”淳于明道:“这个……听正虚道长说,我是被湖里的暗流冲到大河之上,被路过武当弟子发现,把我带回武当。”散人微微咬牙,道:“这么说……正虚没给你说过半句关于慕君的事?”淳于明摇头道:“没有。我当时把慕君推到一棵树上,她便回东北去了。数月前在盛京,我才有幸见她一面。”散人磨牙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住在锦州,离盛京百里之距,你却不去找她。想必你心中必然怪她,甚至恨她。”
淳于明忙道:“没没没,这个倒没有。那时是我把她推开,让她活着,她撇我而去,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为何要怪她?”散人道:“但至少因这件事,让你失去勇气,不敢再去面对她,或者你不想去面对她,总觉她已对你无意。也正印证你说的,何必去见她,徒添悲苦。”淳于明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又满饮一碗,却忽想起一事,道:“前辈,你……徒添悲苦这句话,我只对慕君说过,你……你怎知?你究竟是慕君的什么人?”
散人一怔,轻笑道:“老夫说过,世上无论何事,老夫掐指一算,便八九不离十。这天下,哪有老夫不知之事?”淳于明叹道:“前辈当真乃世外高人。那前辈能不能算到,我生往何来,死往何去。因何而死,何处安葬?”散人哭笑不得,道:“老夫只知过去,不知将来。你在哪死,为何死,等你死时,老夫便知。”
淳于明意兴阑珊,道:“原来前辈也不是无所不能,我还道前辈是个老神仙。啊呦,前辈不会是……”他说起老神仙三字,蓦地想起清丰。道:“前辈莫非……”仔细瞧瞧散人的相貌,发现与清丰相去甚远,而且以清丰的性子,定不知在何处隐居避世,岂会游戏人间,四处飘荡?随即心下一宽,这人定不是清丰。自顾自又喝一碗。
散人一头雾水,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淳于明道:“没什么。只不过想起一位老前辈。”散人沉思片刻,道:“传你剑琴曲的那位前辈?”淳于明暗暗心惊,道:“前辈连这事都知?那你知不知那位前辈叫什么,现在何处?”散人忽一拍桌子,道:“你是在质问老夫?”淳于明一怔,忙道:“前辈恕罪,晚辈不敢。”但他突然咦了一声,这散人满面细纹,苍老不堪,为何他的手却晶莹玉润,俨如少女?
散人见他盯着自己手在看,忙缩回袖内,道:“你看什么?”淳于明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心道:难道这散人并非老头,而是个年轻姑娘?装神弄鬼,戏耍于我?但他的声音这般古怪,武功这般高强,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年轻姑娘,哪有这般神秘?装也装不出来。莫非我酒醉眼花,看错?
过会,散人终于喝了一碗酒,但轻喝慢饮,慢斯条理,让爱酣喝畅饮之人,一看即心焦难耐,较不痛快。淳于明给他满碗酒,道:“吃菜吃菜。”自顾自夹块卤牛肉,嚼了起来。但喝一肚子酒,其实他真不饿,能不吐酒,便已甚幸。散人叹息道:“其实……那日在悬崖之下……她……”
过会,散人终于喝了一碗酒,但轻喝慢饮,慢斯条理,让爱酣喝畅饮之人,一看即心焦难耐,较不痛快。淳于明给他满碗酒,道:“吃菜吃菜。”自顾自夹块卤牛肉,嚼了起来。但喝一肚子酒,其实他真不饿,能不吐酒,便已甚幸。散人叹息道:“其实……那日在悬崖之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