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一门的客房在后院,乃是独门小院,刚好十间屋,但屋内因通风已久,不觉有什么大兴土木、垒墙刷漆的异味,反而有种檀香。淳于明躺在床上,转辗反侧,对即将举办的盟主大会一事,他倒不曾多想,但对慕君一事,想来想去,难以自拔。
过得许久,心绪杂乱,跳下床晃晃脑袋,清醒些许。一时兴起,鬼使神差的摸出后腰尺许短剑,拔下剑刃,吹起笛子,却又是“梅花弄”。因此曲不禁想起朱淑妍,登时再次心乱如麻,把笛子放在桌上,心想:得找机会去学些新曲。不然只会吹梅花弄、碧海吟、秋月映泉,未免有时捉襟见肘。
因是少林地界,佛门净地,并未供酒。但淳于明心烦意乱,酒兴大发。不过满屋找来找去,也无一滴酒。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忽听门外有人喊道:“淳于贤弟,淳于贤弟。”
淳于明听出好似是顾成峰的声音,忙走去打开门。只见一个神采奕奕,英气勃勃的杏黄袍莽莽大汉,满脸笑容,在院内放声大喊,果真是顾成峰。顾成峰见淳于明从房屋走出,忙走过去,大笑道:“听方丈说贤弟已到。大哥得知后,便不请自来。一睹贤弟今日风采。”话说完已走到身前,猛拍淳于明肩膀两下。
淳于明见到顾成峰喜不自胜,笑道:“托大哥的福。小弟今日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不然早已葬身万丈悬崖之底。”
顾成峰冷哼一声,道:“大哥已查清,把你逼入万丈悬崖的乃是沈连城和瞿常洛。贤弟放心,这件事大哥绝不袖手旁观,定找他们要个说法。”
淳于明这才弄懂顾成峰为何突然冷哼一声,原来不是冲自己,而是冲害自己的沈连城和瞿常洛,登时更感亲切。道:“有大哥替小弟出头,小弟那可高枕无忧。不过小弟现在乃朝廷钦犯,旁人避之不及,唯恐与我有何牵连,但大哥却还来看望小弟,小弟真是感激不尽。”
顾成峰笑道:“哪里话?你我兄弟,现如今都是朝廷钦犯,咱们同病相怜。而沈连城和瞿常洛,他们对付完你,定会来对付我。既然如此,咱们兄弟何不再次联手,大闹一场。上次京城,你我联手除去刘仪乾、铁鹰手、冯玉阳,至今为武林人士称赞乐道。他们还送咱们兄弟一个外号,叫什么东明凤,南顾龙。东指的是你,南指的是我。可惜没有北、西、中,美中不足。”
淳于明哭笑不得,却不敢断定虚实,毕竟他从未听说过,道:“还有这事?”
顾成峰看出他眉目间微有一丝疑虑,笑道:“那是自然。只是贤弟生性僻静,素来极少与江湖人士结交,这种事传不到你耳里,却能传到我耳里。毕竟我是三教九流,不管什么江湖人士,都结交的数不胜数。整日胡吹海聊,大吃大喝,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能编造出来。但大哥平生最快慰的是,贤弟淡泊名利,宁静致远,却与大哥在一起时,把酒言欢,放肆高歌。就凭你从不跟别人一醉方休,只跟我不醉不归,大哥今生今世,都不白交你这个兄弟。”
淳于明哈哈笑道:“别人找我喝酒,若无要紧之事,我确实不愿去凑那个热闹。但大哥找我喝酒,哪怕没菜没肉,平淡无味的兑水清酒,小弟也觉是上品佳酿。毕竟跟大哥喝酒,喝的不是酒,是情,是义。”
顾成峰揽住他肩膀,诚诚道:“你这话可说到大哥的心坎里。走吧。你我兄弟许久未见,今日倘若不喝上一场,大哥这辈子都会遗憾。”淳于明干脆道:“走。”二人攀肩而去,直出别院,不会走到下山的山道口。淳于明疑惑道:“大哥,咱们这是?”
顾成峰笑道:“别院没酒。只好委屈贤弟,陪大哥一起下山找个地方饮酒。”淳于明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走到这来。不过咱们下山,要不要跟方丈大师知会一声?”
顾成峰笑容微减,道:“不必了,后日才是盟主大会。你我兄弟联手,谁能奈何我们?方丈大师岂能不放心?”淳于明道:“也是。那……走吧。”顾成峰喜道:“走。”二人这便沿着山道下山。
淳于明一路上和顾成峰有一搭没一搭的胡吹海聊,路过少林岗哨时,故意更大声道:“咱们不妨喝到盟主大会时再上山。或者干脆不参加什么狗屁盟主大会,让他们争去。反正谁当武林盟主,都轮不到小弟我。其实我都懒得参加。”顾成峰笑道:“参不参加,便看咱们醒不醒酒。醒了便来,不醒便不来。”二人说说话话已走过岗哨,拐入山道拐角。
但岗哨上的少林弟子,把他二人的话听个清楚。其实淳于明是有意让他们听个清楚,欲借他们之口告诉玄空,自己已下山,恐怕今晚不能去见他。
一弟子道:“这……这事要不要跟方丈禀报一下?”几人想了想,一人道:“方丈有命,盟主大会期间,事无巨细,皆要向他禀报。我去。”说罢去封擂台别院找玄空。
二人从东边山道走到山下,其时日落半山,南边山道还排着长队,东边山道除了守门的少林弟子,再无旁人。
二人一路往南来到鹅坡岭,找家酒馆,当即大喝起来。不过酒馆内不乏也犯酒瘾,下山喝酒的江湖豪杰。许多人都认出顾成峰,但淳于明极少在江湖走动,即使走动,亦经常易容改貌、乔装打扮,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听顾成峰左一个贤弟,右一个兄弟,不免猜出此人应是淳于明。毕竟其他弱冠年岁的武林中人,谁还能让顾成峰坐陪,单独对饮?
喝到天色已黑时,顾成峰和淳于明舌头都已捋不直,昏昏欲睡。但胸口焚烧,肚内滚辣,好似一个忍不住,五脏六腑都要呕吐出来。淳于明洋洋洒洒道:“大哥,好酒量。小弟佩服,再敬你一碗。”“啪”的一声,敬酒却把酒碗敬到地上,摔个稀碎。但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个女子说道:“咦!我的天!怎不喝死你们俩?”
这时酒馆内人已少一大半,因喝醉的都已去睡觉。还没喝醉的,走进酒馆见到两个烂醉如泥,几乎随地解手之人,身边遍是碎酒碗、烂酒坛,阵阵酒臭,狼藉不堪,大煞风景,大败酒兴,也退避三舍,去别家喝酒。
顾成峰醉醺醺的勉强睁开一道眼缝,见到来人后,双眼猛地睁开,又惊又喜道:“是你。”这女子道:“不是我是谁。我若不来看看你们,谁还管你们俩会不会喝死。”顾成峰嘿嘿直乐,道:“好妹子,我……”见到朝思暮想的安素素,心中热血上涌,再加上酒劲一冲,昏睡过去。
待淳于明醒来时,只觉头昏脑涨,喉中还是充满酒气,不禁依然作呕。但肚子涨的厉害,急忙跳下床,找出夜壶,撒个痛快。
等他系好裤子,只见窗外一片透亮,心想定已睡了一夜。不过玄空大师会不会怪罪自己,昨晚未去找他?
却忽听门外有人说道：“帮主,这淳于掌门不知是敌是友，我们何不再拖他两天？最好让他参加不得盟主大会，以免干扰我们大计。”淳于明心下一沉，他们指的淳于掌门必然是自己，但帮主又喊得是谁？
只听顾成峰的声音传来，道：“我与淳于掌门乃八拜之交。我找他喝酒，乃是一叙旧情。并非如你们胡乱猜测的一般，是想故意灌醉他，拖住他。我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这些话。若被我贤弟听见，不知会怎么想我。”
淳于明暗自心宽：顾大哥待自己一片真心实意，岂会有意设计自己？定是手下居心叵测，臆测非非。
之前那人道：“属下领命。只不过合一门闹不好要跟少林武当站在一起，这对我们来说，岂不非友是敌?帮主与合一掌门乃结义兄弟，为何始终不肯劝他助我们一臂之力？”
顾成峰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为难。他若想帮我，自己便会提出来。既然从未提，我何必多说？关云长当年还曾助过曹孟德，我贤弟助少林武当，亦无可厚非。但关云长从未做过愧对刘玄德之事，我相信我贤弟定不会与我为敌。你们不必多虑,快些回去。免得被我贤弟看见,再让他胡思乱想。”
那几人道：“是。”说完走了。
不会，淳于明便听见敲门声，顾成峰喊道：“贤弟,贤弟,酒醒没？”听他敲得“咚咚”响，淳于明即使想装睡亦装不得，只好拉开衣衫，凌乱不整，摆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走去开门，道：“大哥若不喊我，恐怕我便睡死在这。”
顾成峰哈哈一笑，道：“贤弟的酒量不输大哥半分。若想把你醉死，恐怕是件难事。而今日已是八月十四，明日便举办盟主大会。我们中午再喝一场。晚上咱们买几壶酒，偷偷带到封擂台别院。睡前再喝几壶，次日定然精神抖擞。比武也有气力。”
淳于明心下稍安，顾成峰既没执意留他今晚不回封擂台别院，想必并无拖住他之意。不过顾成峰所言也不错，自己好歹与他是八拜之交，他早有意想争夺武林盟主，自己却从未提过助他一臂之力，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不免渐生愧疚。真想明日不去参加盟主大会。管他们谁当武林盟主，自己谁都不帮。道：“大哥要喝酒，小弟自当舍命相陪。不过小弟对武林盟主之事，并不怎么关心。明日只图看个热闹。其实我已有意让出合一掌门之位。或许等盟主大会结束，我便退位让贤。回我的居南山，了却残生。”
顾成峰神情蓦地变得甚为凝重，道：“贤弟未免……太……悲天悯人，意志消沉。你难道……你这是……唉!”
淳于明嘿嘿一笑，道：“大哥胸怀大志，志存高远。小弟却碌碌无为，自甘平凡。以前我在居南山一个人也过的极其滋润。大哥不必担心。其实我……唉！不瞒大哥，我虽曾读过私塾，但这人情世故，我真不怎么懂,我真觉有心无力。而且我下山的目的已经达到。木掌门的失踪发疯之谜，我已调查清楚。我再留在江湖，已没什么必要。我想回去清净几年。大哥若想我，不妨去看看我，尝尝我酿的酒。”
顾成峰摇了摇头，道：“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以后慢慢再说不迟。只是木前辈痛失爱女，痴练冰云寒经，以至走火入魔，发疯癫狂一事，虽真相大白，但贤弟的身世之谜，从未听你提起，难道也……”
淳于明苦笑道：“我不想查了。我现在对我的身世之谜，半点兴趣都没有。我已不在乎我从哪而来，因何而来。我只在乎我去往何处，因何而去。”
顾成峰叹道：“既然贤弟已有此意，大哥也不想强人所难。大哥深知，你从未想继任合一掌门之位。你要的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不怎喜欢与人打交道。其实你也有点孤僻冷傲。只是大哥太没心没肺，带的你偶尔忘乎所以，纵情狂欢，放肆高歌。”
淳于明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大哥所言分毫不差。你豪情万丈，乃率性男儿。而我只是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你朋友遍天下，而我朋友却少得可怜。当真清清冷冷，凄凄凉凉。”
顾成峰道：“不然不然。贤弟朋友虽少，但都乃真心朋友。大哥朋友虽多，但酒肉朋友却是不少。你不必哀哉悲叹。你其实比大哥活的自在的多。”
淳于明苦笑道：“小弟这算什么自在，我才是正儿八经的没心没肺。大哥胸怀万里，气吞山河，这才是逍遥快活。”
顾成峰叹道：“心中有江山，有大志，有江湖的人，岂能真正的快意潇洒？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