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明昏迷中,只觉有人给他包扎伤口,喂他喝水,给他吃些碎肉馍渣。他虽脖子很痛,却伤的并不重。昏睡了不知几天,已能清醒的睁开双眼。只见自己正处于一座山洞中,躺在一个铺满茅草的草铺上,洞中点着火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背着他在席地打坐。而他脖子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挣扎着坐起,道:“这是哪?是前辈救得我?”
那人霍然站起,转过身来,是个满脸细纹,眉清目秀的青袍老者。但他的眼神中,陡然喷出一束怒光,冷冷道:“你为何寻死?”声音说不出的刺耳,好像少了半截舌头。
淳于明寻思:看来是这人救了自己。其实也算不上救,阻止自己自杀而已,甚有大坏自己好事之嫌,但他依然跪下磕个头。那人却立马闪开,不受他磕头跪谢。他无奈之下,只好道:“前辈救命之恩,晚辈一定报答。”
那人冷声道:“你既要自尽,我的救命之恩,你如何报?”淳于明一怔,这人倒也不客气,道:“前辈想让我怎么报,晚辈便怎么报。”那人道:“我要你活下去,永远不能再寻死。”淳于明苦笑一声,瘫坐在草铺上,道:“我合一门五位长老,死了三个。我九个亲信弟子,全军覆没。我和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依然宛如昨天,历历在目。现在却已阴阳两隔,人鬼殊途。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合一门,更对不起柳掌门。柳掌门把合一大位传于我,我是什么光大门户之事都没干,反而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青云师兄,青阳师兄,青颖师姐,青泺师姐,我最信任的四个人,我的手足兄弟姐妹,最后却落到这般下场。我真无能。我为何没有陪他们一起死?我还有何脸面活下去?我还如何有脸回合一门?再说我还回去干吗?那已没我想见的人了。”
那人道:“那你跟我走,我用得着你。”淳于明苦笑道:“前辈武功高强,一招便把我打昏,我能帮得上你什么忙?我现在去地下还不晚,应还能找到他们。不然我下地狱却没人跟我一起,做鬼也很痛苦。”说着摸向自己后腰,却想起自己的短剑,不知被沈腾飞带走后,扔到何处。而自己的长剑,亦失去踪影。无奈只好双掌叠合,往头顶拍下。但那人忽一闪而来,迅捷无伦的几指,便封住他的穴道。
淳于明心下大为骇然,这人的手上功夫,为何这么快?道:“前辈究竟乃何方高人?天底下竟还有前辈这般身手的大人物?”那人冷冷一笑,道:“谈不上。你受伤之余,身体虚弱,又对我没防备,才被我点中穴道。”
淳于明道:“前辈的点穴手法,快的不可思议。不管我有没有防备,前辈有如此身手,定是世外高人。在江湖上绝非籍籍无名之徒,定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知晚辈是否有幸聆听前辈尊姓大名?”那人一口回绝道:“没有。”淳于明愕然。
沉寂片刻,那人道:“你师兄师姐之所以死,全因沈家庄那些奸人。你应去把沈家庄上下杀的鸡犬不留,而不是自寻短见。况且你青阳师兄,青云师姐,皆因老婆死了,找老婆而去。你……你又没……人家到地下成双结对,你却是个孤魂野鬼。即使找到你师兄师姐,人家也没空陪你,只顾着自己恩爱。你应先去讨个老婆,再谈死的事。”
淳于明叹道:“我这活着孤苦无依,死了还形单影只。”那人道:“莫非你没有心仪之人?听说你跟一位水性杨花的郡主,同床共寝,相拥而眠?”淳于明讶异道:“水性杨花?我怎不这么觉得?我又何时与她同床共寝,相拥而眠?前辈可不要乱说。”
那人道:“自己做过的事,难道忘了?这天下有什么事情瞒得过我?你最好别撒谎。”淳于明道:“我对天起誓,绝没撒谎。我真没跟郡主有过肌肤之亲。我……我虽在游湖时,曾碰到过她的……但这不算,那是无意的。”
“啪!”那人忽抽他一个耳光。淳于明浑身动弹不得,满脸火辣辣的疼,想揉也揉不到,道:“前辈为何打我?”那人道:“你明明和那郡主干些龌蹉的勾当,为何不承认?”淳于明道:“龌蹉?我和她有过什么龌蹉事?不就一起划过船,不小心碰到过她的腿。但碰到的是她衣服,又不是她肌肤。这有什么龌蹉?我到今天,才拉过一位姑娘的手。我多洁身自爱,前辈却还打我。”
那人道:“原来你和那郡主还一起划过船?当真甜蜜无比,羡煞旁人。恐怕被你拉过手的那位姑娘,知道后一定会杀了你。”淳于明道:“这个……她此时身在万里之外,如何得知?再说这些事,我岂会告诉她?”那人道:“为何不告诉她?”淳于明道:“这……万一告诉她,让她多想,引起误会,岂不麻烦?”那人道:“若你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坦诚相告?何必找些让人笑掉大牙的烂借口?”
淳于明道:“好吧,前辈说的不错。那会我对郡主……嘿嘿,确实有点意思。”“啪!”那人忽又抽他一个耳光。淳于明大吼:“为什么又打我?”那人骂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贼。打你算是轻的,不杀你都是好的。”淳于明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个年轻男儿,遇到美貌姑娘,动点心思,难道不理所应当?我又不是太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前辈年轻时,没有追过姑娘?”
那人本已扬手又要抽他,听到他最后一句,收手道:“我是追过,但我从一而终。不跟你似的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淳于明道:“谁三心二意?我的心一直没变。啊,我是变过,但我以后绝不会变。”那人指着他道:“这话你自己信不信?安素素若没跟顾成峰在一起,你定去追安素素。朱淑妍若非你堂妹,你定去娶她。就你这种无耻下流之徒,哪位姑娘嫁给你,当真倒八辈子大霉。”
淳于明道:“前辈此言差矣。不瞒前辈,我一直把安帮主当做一个调皮淘气的小妹妹,我作为她的哥哥,理应保护她。而郡主对我一番情意,对我一片痴心,我又非铁石心肠,如何不会心软?但我始终只喜欢一位姑娘,只是我怕她看不上我,一直不敢说出口。所以……”那人道:“所以你选择当窝囊废,宁可把心中的情意,永埋心底,也不愿向她吐漏。想不到淳于掌门的名声响彻天下,骨子里竟这么胆小懦弱。”
淳于明被他激的一怒,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何干?再说前辈知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位姑娘?前辈若是我,估计你也不敢去追。”那人道:“那你倒说来听听,那位姑娘是谁。”淳于明道:“前辈先扶好,别等晚辈说出来,吓的腿软。”那人哭笑不得道:“你以为一个人的名号,能把我吓住?”淳于明道:“不好说。毕竟她的名头,起初都把我吓住。而且还曾有人误会我是她,对我甚为戒惧。我敢说,武林中九成人都怕她。而前辈虽武功高强,却未必是她对手。”
那人道:“哼!”淳于明道:“听好:她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让中原武林人士闻风丧胆,望风而逃。”那人道:“女魔头?原来你对她是这种评价。她若知道,一定很高兴。”淳于明讪笑道:“前辈不必说反话,她肯定不高兴。可她杀人确实太过草率,犹如砍瓜切菜。”
那人道:“任何人杀人,都有理由。那位姑娘绝不会平白无故的去杀人,定是那些人该杀。不过你说了半天,那姑娘到底是谁?”淳于明道:“前辈猜不出来?”那人道:“我想听你说。”淳于明道:“其实也不是谁,乃轩月圣教的教主。”那人轻声一笑,道:“哪位教主?”
淳于明道:“现任。”那人道:“噢!叫什么名?”淳于明瞪眼道:“前辈连现任轩月圣教的教主名字都不知?”那人道:“老夫年事已高,记性不太好,突然忘了。”淳于明道:“是么?”
那人道:“行了,我再问你,你想不想去找她?”淳于明道:“找她?唉,她说了,不想再见我。”那人道:“你不去试试如何得知?”淳于明道:“这……”那人道:“看你这呆头呆脑样,心盲眼瞎。依老夫之见,只要你情真意切,坚持不懈,她必会见你。”
淳于明道:“真的?”那人点了点头。淳于明道:“那……前辈究竟是什么人?”那人道:“吾乃云游散人,闲云野鹤,浪迹江湖,居无定所。”淳于明道:“呦!这么潇洒!但前辈为何知道郡主是我堂妹?”
那人道:“我早说过,这普天之下没有我不知的事。任何事我掐指一算,便约莫的八九不离十。”淳于明道:“那前辈岂不是算命的?”那人往洞口踱了两步,道:“其实我替你算过一卦。只要你诚意之至,那位姑娘,未必不会回心转意。你好自为之吧。”起身要走。
淳于明道:“等下!你先把我穴道解开再走,我有大事要办。”那人道:“什么大事?”淳于明道:“除死无大事。”那人道:“你要死?”淳于明苦笑道:“再过一会,我真要被尿憋死。”那人一怔,随即凌空虚点,解开他双腿的穴道,道:“去吧!”淳于明道:“能不能把我手上的穴道也解开?”那人狐疑一眼,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淳于明道:“我不用手,只能尿在裤子里。还是前辈帮我把裤子脱了?”那人瞪他一眼,才解开他右手的穴道,道:“现在你双腿能走,右手能动。再让我给你解穴,便是居心不良。”淳于明笑道:“自然自然。”出洞撒尿。
出洞以后,淳于明只见正处于一座山谷中,此山郁郁葱葱,青青翠翠。枝繁叶茂,果树繁多。他左拐右拐,在一株野梨树旁,脱裤子解手。解完后,随手摘颗梨,袖子一擦,啃了起来。但啃着啃着,忽想起青阳等人一个个的笑脸,再也吃不下去,眼泪不禁滑下。失魂落魄的走上山顶,看着晴空万里,辽阔大地,突觉天地渺渺,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来说,多么的无关紧要,不足轻重。自己即使死去,又有谁为自己流滴眼泪?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又有多少人还记着他们?芸芸众生,与一只蚂蚁又有什么分别?
我此行十余人,便跟沈家庄数百人打得这么惨烈。假设将来两国交兵开战,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家破人亡?叹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
只听身后有人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淳于明转过身来,正是那位云游散人。笑道:“前辈也有如此雅兴?”
那人淡淡一笑,道:“老夫看得出来,你师兄师姐惨遭横死,对你打击很大。但老夫想告诉你,我亲眼看着我爹我娘,叔叔伯伯,在我眼前死去,我依然坚持了下来。并非我比你冷血无情,而是有时痛苦的活着,比痛快的死去,更考验一个人的勇气。死其实比活着容易。没死过的人,以为死很可怕。但死过的人,却觉活着很可怕。一个人又何必去执着于生死?顺其自然,方能自在。”
淳于明感叹道:“原来前辈也承受过失去亲人的悲痛。我的确接受不了,昨天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人,今天却已阴阳两隔。事情已经发生,我又不得不去接受。只是我想恳求前辈一件事,收我做个小散人,以后让我跟着前辈浪迹江湖,漂泊于世如何?”
那人道:“你不去找你心中那位姑娘?”淳于明叹道:“不想去了,我现在谁都不想见,只想远离这个尘世。”那人道:“你需要振作!”淳于明道:“假若我重出江湖,又将陷入无穷无尽的是非恩怨中。”那人道:“假若你选择逃避,注定一生碌碌无为。”淳于明道:“我没那么大的志向。”那人道:“但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
淳于明若有所思。那人微微一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没有女人,喜欢没志气的男人。假若你心里还有她,应该去找她。你们俩一起努力,风雨彩虹,苦尽甘来。”淳于明道:“言之有理。”
那人道:“给句准话,你去不去找她?”淳于明道:“我……我怕去自取其辱。”那人道:“至少你曾经努力过,不会遗憾,不会后悔。”淳于明道:“好,我去!”那人道:“若你反悔?”淳于明道:“天打雷劈!”那人道:“好!”转身去了。
淳于明独自站在山顶,思来想去:我淳于明堂堂男儿,莫非连个手下败将沈腾飞都不如?他跪九十九天,才娶到公孙三娘。我去跪九百九十天,跪死在那,有何好怕?
当即下山去找那位云游散人,与他辞行。但回到山洞,左找右找,却不见那人踪影。无可之下,只得按捺,等那人回来。可这一等,竟是三天。所幸山中有野果,洞内有草药。他每日自己敷药,吃干粮度日。
那人回来后微一错愕,道:“你还没走?”淳于明拱手笑道:“前辈救我一命,并给晚辈指点迷津,指明道路。走时倘若不跟前辈道个别,岂不失了礼数?”那人道:“若我不回来,你便一直等下去?”淳于明道:“不好说。得看干粮还能吃几天,野果还能过几日。日子没法过,我不走也得走。”那人道:“你打算走去哪?”淳于明道:“回去把合一门掌门之位让出去,去金国找那位姑娘。”那人道:“你想好了?”淳于明斩钉截铁道:“想好了。”那人道:“不后悔?”淳于明道:“不后悔。”那人道:“那好!老夫会去金国转转,但老夫只在那呆一个月。一个月你若未到,老夫便去把那位姑娘抢了。”
淳于明急道:“这可不行。我伤势尚未痊愈,总不能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去找她。”那人道:“这都是虚的,主要看你的心。”淳于明道:“前辈一席话,点醒梦中人。”
那人道:“老夫救你,只是凑巧,以后你自己可要小心一点。尤其是那郡主,她跟苗小凰关系匪浅,而苗凤门盛产各种奇毒。盟主大会时,老夫不请自来,悄然上峰,目睹了盟主大会的一切。而你小子差点当上武林盟主,奈何拱手让人。老夫也看得出,你无意当武林盟主。老夫也不愿强人所难。那天晚上,老夫亲眼看到苗小凰送朱淑妍进入你的房间……”
淳于明惊道:“什么?什么时候?”那人道:“还装傻?你和那郡主说些无耻下流的言语,当真不要脸至极!”淳于明道:“前辈此话当真?为何我什么都不记得?”那人道:“你真什么都不记得?”淳于明举手道:“我对天发誓,我真什么都不记得。那晚我喝的酩酊大醉,人事不省。但我确实做梦时,做了……春……春梦。或许我说的梦话,被前辈不小心听到,误以为我……”
那人冷哼道:“你不必说什么不小心,老夫是故意去偷听的。既然你以为你在做梦,定是中了苗凤门的幻药。”淳于明更惊,道:“幻药?”那人道:“你……算了,看你这样,的确什么都不知。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多嘴。你这就出发北上吧。”淳于明道:“那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前辈保重,后会有期。”
走在下山的路上,淳于明嘀咕道:“云游散人,这怪老头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说过,改天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到得山脚,往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