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太太意外病倒,曹家众人皆忙里忙外,寝食难安。
曹四爷因车店所累脱不开身,可母亲病倒每天得去后小庙子抓药,总让四夫人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自然不好,随便安排个人自己又不放心。曹四爷想来想去,决定让明洋去每天给老太太抓药煎药请医迎客,一来明洋是自家人,做这些自然不辞辛苦,二来明洋跟这潢南城里大小商号都有几分熟悉,与其来往都也方便。
于是,明洋每日便又多了一项新活计,除了主持车店住宿,还得去一趟后小庙子抓药。
而今的大清国,已是风烛残年,表面的繁荣如泡沫般随时可破,土匪横行,官府无能,灾荒四起。鸦片战争以后,洋人又开始大批的进入繁华千年的潢南古城,近几年日本人又进驻奉天新民两府,因为有官府支持,洋人们开始大肆的在府城潢南开洋行,建教会,与老百姓的生活格格不入。新民府新上任的知府管凤和深知潢南城经济繁荣,多年来藏龙卧虎,以致于刚刚上任便大力巩固集市贸易,老百姓即便是在乱世也要过日子,买卖不得不做,城里各处市场、街市店铺就显出一副胆战心惊的繁荣。
午后风和日丽,明洋拎着新抓的两方药,步履匆匆在后小庙子穿行着。
后小庙子的粮市,东西泡沿和老爷庙的菜市场,施工庙、河神庙附近的草市、工夫市、轿车行、戏园子、茶馆都是热闹去处,明洋因为急着赶回煎药,平日里常逛的这些地方今日竟未瞧一眼,直直的穿过新市街后拐了个弯,顺着西大街就往回赶。
在油头粉面和灰头土脸的人群中,官府特务和洋人如牧羊犬般踅来踅去,把本就熙攘的街市搅和的更没了秩序,弄的明洋暗自骂娘不已。忽然,明洋和一个穿得灰不溜秋的人目光相接了一下,只是一刹那间后者赶忙扭过头去,加快脚步低头匆匆往西走。那人本是刻意低调,却只因抬头踅摸了一眼而引起了明洋注意,因为明洋认识他,那是曹四爷的跟班长喜!
“这小子这会儿应该在车店卸货啊,咋还鬼鬼祟祟的跑这来了呢?”
明洋狐疑的皱了皱眉,本想上去和其打个招呼,心里却隐约感觉有点不对,便抓紧手中的药快步跟了上去,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开始尾随着长喜。
这一路上长喜忽快忽慢,逢人也不打招呼,只顾低头走着,似乎并未发觉身后一直有人跟踪。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穿过西大街,长喜才在一胡同口处停下脚步,只见其抬头四望了一下,又一头扎进了胡同。明洋气还没等喘匀净便赶紧撵上,在胡同口的大青石后躲了起来,边喘着粗气边敲打着走得发硬的小腿,目光一直跟随着长喜。
这条胡同明洋前几日才来过,不错,正是秦染坊胡同。
只见长喜进了胡同后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整了整衣衫,在一户门前停了下来,抬手抹了一把汗然后叩响了门。
一个年轻家丁漫不经心的开了门,见到来人后立刻警惕的环顾了下四周,言语了几句就把长喜招呼进院,然后迅速插上了门……
这户人家明洋也是极熟悉的,正是秦染坊胡同佟三爷家!可长喜不走西大街钱庄正门,而是绕到胡同后身直奔人家内宅,想必定不是曹四爷派他来的。
这秦染坊胡同临街,朝南拐向东面一里地,清一色的青石路每日扫得溜明,北侧皆是西街商户的内宅正门,南侧多是大小作坊。
佟三爷的宅子在南侧,东面隔着一户就是秦四爷家,而秦宅正对面便是驰名盛京的秦家染坊,佟秦两家几乎占据了整个胡同南侧,每日里两家家眷、客人熙熙往往。而胡同南靠西侧斜对着佟宅的,是郎五爷的作坊和宅院,同样占据了胡同北侧的大半。
整条胡同看似一里多地,实际上只是住了佟秦郎三个大户,以及几户读书人家罢了。
郎家与秦家世仇深厚,又一直住在一个胡同,平日里两家家眷仆人、作坊工人间的小吵小闹时有发生,幸而有佟家从中坐镇,多年来倒也无大事发生。佟家与郎家皆是旗人同在朝中为官,世代交好又是儿女亲家,自是荣辱与共;而佟家和秦家更有着深厚的渊源,自秦家三十五年前从关外迁至潢南,便一直和佟家平起平坐相交甚好。
多年来佟三爷一直身居中位调解秦郎两家,然而奈何佟三爷如何高明,那人尽皆知却无人知底的世仇终究无法抹平,以致于胡同里的生活环境十分微妙。
因为同住着三个大户,秦染坊胡同声名鹊起,每日清扫打更执门护院都是潢南官府派专人负责。每日清晨,胡同门口便会聚集几百工人,只待大门一开,胡同便迎来了新一天的车水马龙,只是宅门深深,作坊里的热闹喧嚣始终影响不到深宅里的喜怒哀乐;黄昏时分,炊烟袅袅升起,作坊的工人们陆续散工,孩童下学归来,几个老妇洒扫着青石路,夕阳的余晖慵懒的洒在青砖黑瓦,整条胡同又恢复了清明色的宁静。
世道再不堪,江山再涣散,好像永远打扰不了秦染坊胡同里的人们,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一道朱红色的木门,格挡着人间的嬉笑怒骂,守护着胡同里的悲欢离合。幽幽巷深深,纤纤雨绵绵。
待长喜进了门,明洋把怀里的药藏在大青石缝里,三步并两步的奔到佟三爷宅院门口,抬头看了眼青色高墙,后退两步深吸进一口气,然后猛地脚踩墙下的一块方石攀上了墙头。整套动作迅捷无比,瞬息之间跃上了九尺高墙。
这正是明洋十几年苦练的“五影迷踪步”。明洋伏在墙头环顾了一下,然后灵猫似的翻墙跳下,飞快的躲在客厅正门边的一颗八棱海棠树后,伏在地上侧耳听着客厅里的动静。
……
“……我也没想到这事儿能变成这样……李先生……”
这是佟三爷的声音。
明洋半身侧歪着大气都不敢喘,竖起耳朵努力倾听着佟三爷在说什么,奈何佟三爷说话老气横秋的,只能听见个只言片语。毕竟是偷摸进了人家宅子,明洋此刻跟做贼一样,心咕咚咕咚的跳的很快,暗里竟鼓起三分兴奋,升腾起得血液有节奏的冲击着他的耳膜。
“……那江……江雨城医术挺高的……如果老……老秦家……”
“稍安勿躁!我自有安排……”
“……三爷,李先生要……要等到啥时候呀……”
……
客厅里对话的有两人,一个是佟三爷,另一个结结巴巴的自是长喜无疑,明洋心里霎时生出一层迷雾,这长喜和佟三爷到底有什么来往?二人的身份差距自不用说,平日里天壤之别的隔辈之人此刻竟如几十年的密友一般。通过两人零零散散的话语,明洋听出老成持重的佟三爷甚至还在和长喜商量着什么。
明洋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以致于忘了调整呼吸,刚刚疾跑、翻墙等一系列高难动作使其胸腔里忽地升腾起一丝刺痛,想要捂住嘴巴却为时已晚。
“咳咳咳……咳……”
“谁!”
屋里的佟三爷大喝一声。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明洋暴露了,待他刚捂住嘴,长喜和几个家丁已从屋里冲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明洋本能反应般扶着窗台,单腿使劲一蹬,“嘿”的一声就从窗户根下跳到了窗台,上了窗台没等双脚落稳就又是一个蹬腿,一个箭步攀上了墙头。
长喜刚刚看清偷听者的逃跑路线,就听见墙外“咚”的一声闷响,待他打开大门准备去追时,只见那人已飞奔到了胡同口,再是没法撵上了。长喜狠狠的跺了两下脚,懊悔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光天化日的竟然让人家在眼皮子底下给溜了……
明洋撒丫子似的飞跑,把自己“五影迷踪”的腿法运用的淋漓尽致,虽说在玩儿命的跑,但也没忘了拿自己藏在石头底下的两服药。
出了胡同取完药,明洋回头一望,人好像并未追来,待喘了几口气,拍了拍衣服刚转身要往西面的曹家店走时,心里突然间改变了主意。长喜一会儿定会沿途打听胡同里飞跑出的那人,就凭自己在这西大街的知名度,想不被人记住都是难的,看来还真不能径直往西走。
想到这,明洋不紧不慢的点着了一根烟卷,一头扎进了道南的“羊肠胡同”,迈着坦荡荡的八字大步,兜着个大圈往曹家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