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家医馆归来,明洋真真切切的领会到了四个字:心灰意冷。而后来这几日,亦能用四个字来将其形容:行尸走肉。
伊人不复存,影徒随我身。
一日三餐?汤水茶饭?为何食,因何饮?茶饭为何物?人又为何物?昼夜尚已不分,凭何不让人混沌?黯然销魂至无人之境,天地万物又与我何干!
明洋连日的浑浑噩噩,皆被曹四爷和四夫人看在眼里,看着儿子魂销骨立的模样,四夫人急得满嘴起泡,心疼儿子的形状自不必说,而曹四爷却对此根本不屑一顾,依旧忙着写请柬、备酒席,在他眼里,只有即将到来的二月初二。也许,千帆看尽的曹四爷早已看透了这小儿女的情长,抑或,这也是他的曾经?
二月初二龙抬头,丙子日,宜嫁娶。
看着几千年文明沉淀下来的黄道吉日,明洋忽然觉得这是一种讽刺,心烦意乱间,他一把抄起挂在书房西墙的老黄历,撕了个粉碎后猛的洒扬了出去。宜嫁娶,宜嫁娶,既嫁君子,云胡不喜?伊人不复,喜又何来?看着雪片般飘落的老黄历,明洋竟有一种自欺欺人的轻松。
“诶呀!儿子你又发啥疯呐!”
四夫人端着一碗茶进来,开门间正好撞见明洋的一脸傻笑,当即放下茶碗,紧紧将明洋抱住。
“儿子啊,娘知道你心里苦,看你这样娘心里更苦哇!”
明洋被四夫人抱得越来越紧,忽觉得喘息费力口渴异常,挣扎着推开了四夫人,端起茶碗就要饮下。就在盖碗轻启间,一丝奇异的芳香忽让他心旷神怡,回忆往复。
“黄山毛峰”醇香如初兰,看着碗中浮浮沉沉的“雀舌”,明洋觉得这就是人生浮沉,奈何这茶叶如何翠隽挺拔,终究抵不过一碗开水的烹煮,三翻两浮过后,终还是显露雍容沉落碗底。茶且如此,人亦如斯,青丝白发百年,纵你桀骜出尘,终还是没落于世俗洪流,染指红尘皆悲局,无人逃得过宿命。
世事如棋局,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而设局之人是谁?他隐约有所察觉,又打从心底不愿相信。他只知道,此局已到官子。
一饮而尽,明洋仰天大笑。
“儿子啊!你在笑什么?你别吓娘啊!”
“娘,家里置办得差不多了吧?”
“啊……嗯!都齐全了,就等你上马了……”
“我这就去沐浴更衣……”
四夫人笑了,如释重负。明洋也笑了,心无一物。
茶香依然在,岁月已覆,年华难留。
……
“爹娘,不孝的雨儿给你们磕头了!”
看着梨花带雨的女儿,符夫人亦泪如雨下,母女情深一时难舍难离。符六爷心里亦空空落落,轻叹一声转头对明洋道:
“姑爷,打今儿个起,我就把闺女托付给你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凡事自不用我多说,往后你们夫妻相处,循着本心便是了!”
说罢,符六爷作别似的挥了挥手,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本心?自己还有心么?只是一团肉罢了。本来的自己已随着经年过往黯然消逝,从此只是一叶沧海浮萍,任凭岁月摆弄罢!
看着符家母女一坐一跪恋恋不舍,明洋忽觉得烦闷不已,匆匆上前朝二老跪拜后,便背起符雨出了门。
符家大门外,一袭锦装的长顺正在轿前恭候,眼见到一对新人走出门来,新娘身后的流苏小丫鬟粉黛尽施楚楚动人,长顺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
繁文缛节不表,只听三声炮响后,鼓乐四起,新郎披红挂彩执马开路,曹家浩大的迎亲队伍步上归途……
西街曹家店娶亲,场面自然壮大,待花轿在曹家门前落稳,谷豆、红枣已洒满一地,炮鸣乐动,悉心妆扮的明星宛若仙子下凡,缓步行至轿前为兄长掀开了轿帘,从压轿的符礼手中接过红花绸带,引着新嫂嫂出轿,新娘迈过火盆之后,一旁伫立的明洋随即从明星手中接过花带,一路搭躬拱手将新娘缓缓引到了花堂。男女傧相簇拥在道旁,纷纷扬洒着手中红花,一时间,香风阵阵,漫天花雨。
花堂之上,曹四爷和四夫人坐于正中,满脸欢喜;曹家宗亲簇拥在花堂左侧,男俊女俏一片雍容祥和,宗亲之中又悉心择出十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精心修饰一番后此刻手提花篮侯立于前排;佟、秦、郎等商贾大家贺喜之人,皆锦衣华服坐立于花堂之右,潢南城脸面之人皆悉数到场,这一刻,曹家店尚宾云集,龙凤林立。
待男女傧相将一对新人引到花堂正中,又是一阵礼乐和鸣、抛红撒绿,诸宾就位之后,大管家曹丙寅走上前来,朗声道:
“日吉时良,龙凤呈祥,长林生辉,高朋满堂。今日我曹家大少爷曹明洋喜迎贵事,迎娶符家小姐进门,天地为名,祖宗在上,高朋见证,鄙人不才宣吉日已到,新人拜堂!”
明洋冷眼看着这辉煌灿烂的高堂,紧紧握着手中的红花绸带,手心、后背竟凭空生出丝丝冷汗,不时的向高堂右方偷瞄,他多么希望人潮之中寻见那一丝靓影,虽然,这绝无可能。
看着身旁红装艳目、芳香暗流的新娘,明洋竟觉着有些陌生,他曾经无数次遐想过今日的此景此景,可当这好事就在眼前时,他却早已没有了彼时的情念。
晴儿啊,此刻伴我身旁的,本应是你呀!
“一拜天地!”
天地!天是寒冽的,地是冰冷的,这岂是心中天地!
“二拜高堂!”
明洋失魂的扶起符雨,那双微微颤抖的玉手曾被自己无数次牵起,却从无此刻这般陌生,看着高堂之上雍容而坐的父母,明洋忽觉一块大石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当一碗香茶递到四夫人手中,明洋竟落了泪,母亲笑若桃花,二十几年的过往走马观花的闪过了他的心头,他哭了,哭过往的温情,哭岁月的匆匆。
曹四爷起身朝在座亲朋施礼致意,随后接过明洋献上的香茶轻抿一口,开口道:
“儿啊,如今你已成家立业,往后诸多事务便要自己打理了,为父今后也只能侧助于你,你须担起责任,莫让我们曹家的列祖列宗和为父失望!”
明洋闻言,木讷的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今后”是何形状,他从未设想过如此的未来。未来,责任,纵然是皇图霸业,若干年后不也是一捧黄土?没了你,得了天下又如何?
“夫妻对拜!”
此刻的明洋已近乎麻木,颤巍巍的与新娘相拜之后,竟觉得全身松软,跪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迎面的红袖之中忽伸出一双纤纤玉手,他竟被符雨紧紧环抱住了,只觉香风阵阵,后者在其耳畔轻吐着:
“明哥,终于等到今天了!”
恍惚间,明洋竟觉得怀中之人就是雨晴,他抱紧了佳人娇躯,那双香肩却是如此娇柔宛若无骨,全然不是他所熟悉的柔韧傲娇。
“啊!”
在符雨的惊惶声中,明洋一把推开了怀中之人,瞬间从幻情中惊醒,跪坐在花团簇拥的冰冷地上,眼里尽是茫然。一旁伴行的小丫鬟流苏赶紧扶起跌倒的新娘,一面为其整理华服,一面低声怨怒明洋道:
“姑爷,你怎如此不知道小心!”
明洋也反应过来,赶忙挪身接过新娘,众人还在惊诧中时,二人已缓缓站起,仿佛一切都只是插曲,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身为司仪的曹管家隐约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赶忙抬高语调压住了众人的轻声议论:
“吉时正好,送入洞房!”
……
待明洋从后堂更衣出来,礼堂之中已经开桌,珍馐美酒琳琅满目,曹四爷满面红光正坐在主桌上位,与佟三爷、秦四爷诸人相谈甚欢,前来向其敬酒的人从未断流。的确,眼下他才是众人之中的焦点。
这边安平在前引路,长顺跟着伺候,新郎开始向来客敬酒。接连敬酒之后,明洋觉着腹胃之中火烧火燎,急酒之后开始有些头重脚轻,待三人行至秦家人桌前时,事故发生了。
就在秦家众人起身回礼之时,忽然有人推了长顺一把,后者未及反应,便直直的朝对面的秦芳菁跌了过去。
“啊!你干什么!”
只听一声娇嗔怒斥后,秦芳菁竟被长顺撞到了明洋怀中,后者始料未及,二人随即齐齐跌倒在地。众人见状大惊,纷纷撂下酒杯来扶,却见秦芳菁紧紧攥着明洋的礼服前襟,表情痛苦不堪,娇声道:
“诶呀!我的脚崴啦!哎呦!我这腰也疼……”
秦家二小姐千金之体,眼下闪腰崴脚的跌倒在地,那还得了?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去扶,生怕弄疼了这娇人。可这秦家二小姐与新郎官纠缠在地,却更是失风度不成体统,正踌躇间,见这边新郎敬酒出了意外,曹四爷等人赶忙过来主持大局。
“大侄女,咋样?摔着哪了?”
曹四爷也不好出手帮秦四爷扶女儿,只得一面在旁紧张盘问着秦芳菁,一面回头怒骂长顺道:
“你他妈……你咋就一点出息都不长呢!这大喜日子你也给我丢脸!”
长顺一脸无辜的呆看着手忙脚乱的众人,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扑通一下跪倒在秦芳菁面前。
“秦小姐,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您!您要是伤着哪了,小的拿命也赔不起呀……”
曹四爷和明洋正要上前安慰,却见秦芳菁抖了抖身上的泥水,娇声道:
“哎呀好啦!你快起来吧,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冲撞我的!这大喜日子,大伙儿都别动气,曹四叔,明少爷,我没什么大事,稍事歇息一下就好!”
不管秦芳菁此言是否出于情面,曹四爷到底松了口气,赶忙招呼着众人继续吃酒,转身间又狠狠瞪了长顺一眼。
明洋本就情绪低落,冷不防经此一遭后心里更是有些烦躁,重新向秦家人敬酒后,将长顺一路拽到人少的地方,刚要开口责骂,却见长顺神秘兮兮的一脸谄笑。
“你小子还有脸笑?”
“少爷,我要说这事儿是秦小姐和我演的一出戏,你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