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夫人要请佟三爷帮忙?”
明洋轻泯了口茶,口气十分狐疑。
江明灭眉头微皱点了点头,顺势从怀中掏出了那封已被拆过的信。
“看完这个,你就明白了。”
明洋面色狐疑的接过了信,平铺于桌上,一旁的雨晴也将脸凑了过来……
这正是江老夫人写给佟三爷的那封求助信,大致是说,她疑心李树仁刻意祸害江家,求佟三爷看在昔日的兄妹情分上出手相助,查明李树仁的身份底细……
信不长,却言简意赅,言辞恳切间,却又略显冷漠拘谨,想必江老夫人作书之时,心中必是万分矛盾的。
明洋看过信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显得有些后怕:
“江三先生,幸亏你心思活络,未将此信交予佟三爷看,如若不然,咱们连日来努力就算白费了,而我和晴儿的苦日子,也算白捱了!”
说罢,明洋和雨晴相视一眼,岁月沧桑铸就的默契尽在其中。
“我自然不傻!”
江明灭似有些不满的白了明洋一眼:
“此信若真送到佟三爷手里,那无异于打草惊蛇。不过,昨日我并未将佟三爷的异状公之于众。”
“你做得对!可不知江三先生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正是因此才来找你!”
言毕,江明灭挠了挠头,一脸无奈。
却见明洋对其神秘一笑,满是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神色:
“在你没来之前,我便已想出了一计,只是此计实施起来太过偏激,能否做成全凭江三先生的口才了……”
……
西街,曹家店。
这些日子,曹四爷过得当真是辛苦,入夏后曹家店的生意便进入了旺季,单是平日里来去如蝇的宿客车马,便已搅得其心乱如麻,而明洋的再度出走,更让他已有些麻木。与四夫人整日的忧忧郁郁不同,曹四爷对于明洋的事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整日忙碌于车场的他,在客人们看来全无丝毫异样。
可表面上强装的淡定终究掩盖不住内心的焦虑,外加炎炎夏日肝火旺盛,以致于曹四爷不时便对家中伙计发一通邪火,光是长喜,这几日便被其责骂了两次,外加扣了半个月的工钱。而曹四爷也心知自己近来太过暴戾,可生意上的忙碌和家事的繁杂,却使其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在车场忙活了一上午后,曹四爷汗流浃背间,心情也随着毒辣的烈日愈加烦躁,直到回内院喝了两杯茶,才稍微冷静了些,正欲闭目养养心神,却听家中仆人来报:郎家二公子郎世逸前来拜会。
闻讯,曹四爷着实有些纳闷,眼前烈日晌午的,这郎世逸为何会突然登门?……
曹家客厅。
“贤侄啊,你可是稀客呀!”
曹四爷看着一脸风尘仆仆的郎世逸,面色慈祥。
郎世逸虽不常来曹家走动,却也不显外道,闻言爽朗一笑,端起一碗凉茶便毫不客气的灌了个底,随即打了个响亮的水饱嗝,舒爽不已。
“嘿嘿,说来惭愧!四伯,小侄我其实早打算来探望您了,怎奈此身一直被公事所累,直到今日才……”
“诶,这话可就外道喽……”
一番客套后,曹四爷将言语引入了正题:
“贤侄啊,若四伯猜得没错,想必今儿个你是有事而来吧?”
郎世逸难以为情的挠了挠头,顺势一笑间,眼睛眯得如月牙般柔润:
“看来小侄的这点儿心思,丝毫都不过四伯您的慧眼呐!您说得没错,小侄确有要事来与四伯相商。”
“莫要客气,但说无妨!”
曹四爷言语间始终带着笑容,恰到好处的显露着一个长辈应有的慈祥和宽容,却见郎世逸面色犹豫,踌躇了半天也未开口言明来意。
“诶?贤侄,你倒是说呀!到底是何事让你这般难以启齿?”
“唉!四伯,并非我不想说,只是忧心您听了此事后徒增烦闷!”
“嚯!那我还真想听听……”
郎世逸这才叹了口气,悠悠问道:
“四伯,先前家父因何入监,又因何发疯,想必您都了然吧?”
曹四爷听罢微微一怔,未曾想到郎世逸会突将此事提及出来,毕竟,这是郎家人的心中痛处,但心中随即又生出巨大好奇,为何此事会让自己“徒增烦恼”?
“唉!这事儿我如何会忘!”
“四伯,若说一直以来,家父只是在装疯,您可相信?”
“装疯?”
曹四爷心中一惊,可郎世逸接下来的话,更让其讶异不已:
“不错!家父确是在装疯,不但如此,当初害死江成泯的实则另有其人!”
……
郎世逸将郎五爷装疯的来龙去脉仔细说与了曹四爷,后者听罢果真惊愕不已,心中竟下意识的选择了相信。
首先,彼时曹四爷眼见江成泯暴死,知其死得蹊跷,本就有所疑虑,再者,单凭曹郎两家几十年的交情和对郎五爷的了解,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郎五爷会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可在相信郎五爷并非凶手的同时,曹四爷却更不愿相信李树仁才是害死曹老夫人和江成泯的真凶,而与之对应的,是其心中对江家愈加强烈的怨恨。
看着郎世逸的一脸坦荡神情,一时间,曹四爷心中疑云重重,矛盾不已。
但他所不知的是,郎世逸在来曹家店之前,已与江明灭相谈了许久……
“四伯,不知你是何想法?”
郎世逸不失时机的问到。
“贤侄,此事太过重大,眼下我当真不敢妄言!”
说罢,曹四爷强装镇定的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间,嘴角无意间流落下的一丝水流,暴露着其心中显而易见的慌乱。
却见郎世逸忽然面色一沉,开口间作势抬高了声调:
“四伯!莫非连您都认为,我爹就是害死江成泯的凶手?”
“不不不,贤侄莫要误会,就凭我和老五几十年的交情,我怎会有那般想法!只是此事来得太过突兀,我……”
话至一半,曹四爷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满心错综复杂枝节横生的思绪,已让他组织不出合乎场面的言语。
“四伯,我知道您对江家心存怨恨,可恨归恨,理归理,咱们绝不能罔顾正道啊!曹老夫人当初走得那般蹊跷,您就不想让她瞑目于九泉?”
郎世逸丝毫不给曹四爷喘息之机,趁着其倏然一愣之时,更加卖力的敲打着其心中愈加脆弱的防线:
“四伯,我知道您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让您了解!”
曹四爷早已在不觉间被郎世逸带上了道:
“还有何事?”
“真正害死您家老夫人的,不是江家,而是李树仁开的那瓶洋药!”
“啊……你……你为何这么说!”
郎世逸略微停顿了一会儿,捋了捋思路,努力的将先前江明灭教给的话,组织成了自己的语言:
“四伯,你可知那瓶洋药叫什么?”
曹四爷倒吸了一口气,目光微抬回忆了半天:
“貌似叫盘……盘什么林!”
“盘尼西林!”
“对对对!正是盘尼西林!”
眼见曹四爷目光中的渴求愈发浓烈,郎世逸竟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脯,此情此景旁观而去,十足似一满腹经纶的先生在对一稚口小儿传经解惑。
“那盘尼西林诚然能治病救人,但若服用不擅,便是致人于死地的毒药啊!那李树仁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骗过了不懂洋理的江家诸医,而您,后来更是被其利用了呀!”
“可……可李先生曾经说过,那盘尼西林是极为可靠的药,就连……就连你佟三伯都亲身服用过,全不似你说的那般骇人听闻呐!”
“那是因为您家老夫人体质特殊,根本不适合服用此药!您只听了那李树仁的一面之词,殊不知这世上已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了盘尼西林!说白了,那盘尼西林本就是一剂邪药,不是人人都可用得了的!”
听闻此言,曹四爷的内心已近乎崩溃,他万万不曾想到,就是那一只普普通通的棕色小瓶,内里竟盛放着这等阴毒之药!若在平时,曹老夫人衣食起居中的分分毫毫,自己都会亲自过问,生怕出了一丝差错,不想竟在情急之下,将几粒连江雨城都不识得的药片,亲手送到了母亲口中……
一时间,莫大的懊悔与悲痛,让曹四爷只觉得喘息都难。
“你……你怎会知道这些!”
曹四爷心中的某个角落,仍有一丝不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四伯,小侄才疏学浅自然不知这些,可您别忘了,那秦家二小姐秦芳菁可是在奉天学成洋医归来的,我不懂,难道她还不懂?而这些事,正是从她口中透露出的!”
……
郎世逸悄然告辞后,曹四爷如木鸡般呆坐于客厅,透过雕花的窗棂直勾勾的盯着蓝且深邃的天空,和院中氤氲着的淡薄晴烟,一些逝去的岁月画面在心中鲜活的浮来浮去,似走马灯般反反复复……记忆中,那些慈蔼的、善良的、稚气的、凶残的、阴毒的面孔反复出现又都消逝了,猝不及防间,他的母亲早已撒手人寰。
无往不复的记忆此刻如一幅揭下的壁画,翩然飘落。
其实在曹老夫人去世之初,曹四爷也曾狐疑过,却始终对原本显而易见的蹊跷心存侥幸,固执的拒绝了现实,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重新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