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之中。
在众人的凝视下,江老先生挥动着一双瘦如枯柴的手,操控着十三枚银针飞旋进出于曹四爷的身上。凛凛寒光飞闪,江家绝学在这一刻被演绎得出神入化……
待江老先生下定决心似的拔去最后一根银针,曹四爷微微睁开了眼睛。
“江……”
“你莫说话,好好歇息!”
江老先生为曹四爷盖好被子,轻叹一声后刚要起身,却见曹四爷突然从被中探出手来,拽住了他的衣袖:
“我……我有话和你说!”
闻言,一旁的明洋等人皆是一阵心惊,莫非,曹四爷要将他那段风流孽事讲出来?若江老先生得知后,那眼下性命攸关的曹四爷……
“来日方长!有什么话,日后再讲!”
江老先生轻拂掉了曹四爷的手,侧身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开口间,眼神忽明忽暗:
“待我稍作歇息,便为你施‘无常乱’续命……”
“我……我且先问你,若被你施了术,我……我还能否为我儿换血?”
“换血?换什么血?”
江老先生忽将眉头皱紧,一时还未理解其中之意,曹四爷见状,似也无力再开口言语,只是一脸乞色的看向了明月。
“爹,我来说与你听……”
稍时,待听完女儿的一番讲述后,江老先生先是充满感激的看了看符天武,接着将明洋招呼到了身旁:
“把手伸过来,我且先为你把把脉。”
明洋听话的坐到了床边,江老先生虚眯着眼睛探了其几处脉象后,面色倏然凝重起来:
“这……这真是祸不单行呀!”
“江兄,我……我儿的病,可……可还能治?”
曹四爷极为虚弱,言语间,每一字都吐露得异常艰难。
“能治!”
曹四爷的脸上忽涌上几分喜色,却也是一闪而过——
“也不能治!”
江老先生忧心忡忡,拉着明洋的手始终未松开。
“为何?我……我愿为我儿换血!难……难道……”
“你还是省点儿气力,莫再讲话了!”
江老先生晃悠悠的站起身来,俯视着曹四爷,又道:
“你被子弹射中了心肺,若没有我,此刻你早就在黄泉路上了!方才我用‘鬼门针’镇住了你的心脉,眼下你全身都脆如麻糖,一会儿,能不能承住‘无常乱’的戾气都很难说!”
言此,江老先生倏然一叹,再开口时,显然有些动情:
“就凭你眼下这身子,若想给明洋换血,定然会一命呜呼。你救子心切不惜性命,这父母之心我自然能懂,但你也别忘了,明洋他也是我的女婿,就算为了我闺女,我也不会眼看着他死于血毒!你放心,我定会想别的法子医好他的。”
江老先生的一番心底陈词,虽在众人听来是合情合理,却终究哄骗不了精明过人的曹四爷。
“江兄,你的一番好心,曹某……曹某感激不尽。可这……咳咳……可这等哄人的话,我这辈子听得……咳咳咳……听得太多了,你骗不了我的。我……我虽不懂医术,可也……咳……咳咳……可也心知明洋的病,是疑难中的疑难,除了换血,是……是没别的法子的……咳咳咳……”
“你莫再说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不行……不行也得行!”
“我才是郎中!这事儿由不得你!”
“我……咳咳……我是曹安和!我说行就行!你……你必须听……听我的!”
江老先生连连摇头,再不言语,叹息间再次转身望向了窗外。
窗外,风雨如磐,电闪雷鸣间,天昏地暗……
……
“不成!这不成!”
堂屋里,明洋坚决不同意让曹四爷舍命救自己。
江老先生轻拍了拍其紧攥的拳头,并未多说,却闻雨晴在里屋传话道:
“爹!曹四爷让您进来,他有话要说!”
明洋赶忙随江老先生一起进了屋,进屋后,见曹四爷正与符天武耳语着。
“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我要和江兄单独讲几句……”
闻言,众人皆默契的出了屋,惟独明洋站在床前,半步也不愿离开。
“天武,把……把明洋带出去……”
符天武已行至了门口,闻声赶忙折身,拽了拽明洋的衣袖:
“老胖子,走吧,咱们先出去!”
“可是……”
“哎呀,没什么可是的,走吧……”
在符天武的强拉硬拽下,明洋忧心忡忡的看了看曹四爷,只得转身而去,不料才行至门口,忽觉后脖根一阵痛麻,随即眼前一黑失掉了力气……
……
不知过了多久,明洋才昏昏醒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雨晴泪嗒嗒的脸,再望,只见江老先生等人正环立于床头,皆一脸焦急的看着自己。而屋子的人另一边,一女子的哭叹声清晰可闻。
“我……”
明洋才欲开口,却被雨晴一下堵住了嘴,目光游离间见了符天武,他忽似想通了什么,赶忙拉开了雨晴的手,动作间,全身酸胀无比。
“大哥,你……你为何打我……”
符天武双手环抱于胸前,神色肃穆至极,一言不发,转身出门去了,留出一个空位,让明洋看清了屋子另一边的情形。
只见屋子对面的一方榻上,曹四爷气息奄奄,心禾师太坐于一旁,泪流满面。床边,江老先生灰头土脸的坐在地上,呆茫的看着散落一地的纸灰和青铜残片。
聪慧如明洋,怎还会看不破此间发生过什么?
“爹!你为何这么做?!”
明洋一声哭嚎,痛彻心底。这一刻,他明白了彼时符天武为何对自己施了黑手,这一切,定然是曹四爷的主意。
知子莫若父,曹四爷深知明洋是何本性,于是,便说服了符天武,联合江老先生共同做了这个让明洋心痛万分的计。此刻,明洋才从昏迷中醒来,便已是面色红润,哭嚎间中气十足,曹四爷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知方才江老先生施术成功了。
曹四爷面如死灰,喘息费力,脸上却始终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看着明洋挣脱了众人向自己扑来,也无力再躲闪,只是轻握住了身边心禾师太的手,诺诺道:
“心禾,我曹安和这辈子最对不起你呀,我苦苦思念了二十五年才与你再遇,怎料……怎料却变成眼下这般生离死别了……”
“别说了!安和,你别说了!你不会死的!有江神医在,你不会死的!你还得带我回潢南!带我回去见我三哥他们!我不准你死!”
曹四爷笑得云淡风轻,身上似没有了丝毫痛苦,眼神中,也倏然起了一丝光亮:
“心禾,你修了二十几年的道,怎还会看不破生死?我曹安和这辈子,与谁也没做过折本的买卖,如今用我这条老命救了我儿子,嘿嘿,连阎王爷都算计不过我呢!”
“爹!你别死!我不要你死!”
明洋猛扑过来,一头跪在了曹四爷跟前:
“咱们一家三口刚刚重逢,你怎能忍心撇下我和娘?小雨,小雨就要临盆了,你还没见过你的孙儿呢!爹……”
窗外,暴雨倾落如注,屋内,明洋飚泪如雨。
曹四爷显然已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刻,此刻面色红润,竟挣扎着坐了起来,一改往日的暴戾,朝雨晴挥了挥手:
“江大小姐,我曹安和对不住你呀……”
“四爷……”
看着曹家父子生离死别,雨晴本就心如刀割泪水凄迷,眼下闻此一言,哭得更为厉害:
“我从未记恨过您,您不会死的,我爹……我爹定会有法子的!”
雨晴哭诉着,转头望向了始终呆坐于地的江老先生,泪眼婆娑间,目光楚楚,似将此间的一切愿景皆付于了后者。
江老先生仰面叹息,终还是未吐出一字,雨晴霎时绝望,却听曹四爷又对其轻声唤道:
“江大小姐,我……我就要走了,想必是无缘眼见你和明洋的喜事了,你……你能叫我一声‘爹’吗?”
此言一出,雨晴一愣,明洋亦是一愣,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看着哭得似一瘫烂泥般的明洋,和萎坐于榻上随时可能撒手而去的曹四爷,雨晴心中忽是一阵颤抖,一丝从未有过的情愫,似春水解冻般涌入了心底。
“爹,爹!爹你不能死呀!我是曹家的媳妇儿,我还未孝敬过您一天呢……啊!!!您不能死……”
“我曹安和知足了!心禾,咱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在众人的哭挽声中,曹四爷倏然一叹,含笑着,紧握着心禾师太的手陡然松了下去……
“爹!爹……”
“安和!”
“曹四伯!……”
众人皆哭喊着扑上前来,正当此际,惊人的情形出现了。
只见已安详闭眼的曹四爷,竟又睁开了双眼!
“江兄……江兄……”
曹四爷似强憋着一口残息,微声唤着江老先生,后者行医一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死状,见此,忽似有所顿悟,赶忙闪身到了塌边。
“你还有何心愿未了,快讲出来!”
江老先生紧紧掐着曹四爷的手腕,以玄妙的手段为其争取着最后的光阴。
“有件事……我必须亲口告诉你……”
曹四爷无力的伸起一根枯枝似的手指,对着江老先生勾了两下,后者会意,赶忙侧身上前,将耳朵凑到了曹四爷嘴边。
只见曹四爷双目上翻,喉咙间剧烈起伏,再开口间,微微抬起了下颌,似在刻意维护着其一生都未曾丢掉的骄傲:
“我……我曾经和……”
却是话未说完,便断了气,至此,曹四爷走完了他五十多年的风雨人生。
传奇破灭,日月黯淡,人间苍白,悲歌委婉。
江老先生终还是不知,曹四爷在最后时刻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一脸茫然间,却见众人似对此间隐意早已了然,逝者已矣,爱恨情仇皆成前尘,江老先生心里明白,见此,也只是轻叹了口气……
的确,有些不堪回首的秘密,就应当被始终埋没于薄情岁月里。
众人伤情不表,但见曹四爷安然而卧,一双剑眉始终高挑着未曾弛下,脸上,亦浮着一丝与生俱来的不羁……
一世浮沉,一世风流,一生寂寥,一生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