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时节,变天是极快的。曹四爷出门时还是一片风和日丽,等车上了西大街南面的通顺桥,便已是阴云密布了。
“四爷,瞧这天儿是要来场大雨啊,咱还去不?”
长喜赶着马车,看天色渐昏有些忧心忡忡。
“去!下雹子也去!”
车里面曹四爷的声音很是坚定。
“喜子,等下了桥快点跑!”
长喜一面应着,一面又抬眼望了望天,大块的黑云已从东南边从容不迫的压了过来。
……
南窑窑厂里,几十个戴着斗笠的工人正顶着风雨忙碌着,不时从脸上滑下的汗流,刚到前襟便被雨水冲散,有的人被漏进斗笠里的雨水迷了眼,便抽空腾出只手胡乱揉揉,继续顶雨烧窑。对他们来说,多出一天的工便是多养活家里的一张嘴,而越是雨天,工钱领的越多。如今世道不好每日都有工坊倒闭,能在符六爷这安稳的卖力气,每天领到足数的工钱已是难得的了,谁还在乎刮风下雨?
窑厂里忙碌得热火朝天,一缕缕青烟竖直的从十多个烟囱里窜出,随即消散在烟雨里。
符六爷撑着一把黑伞,在窑厂和自家后院相连的胡同口站立着抽烟,神色有些焦急。春生在一旁抱着两把伞,往窑厂里探头探脑的张望,过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问符六爷:
“六爷,雨下这么大,四爷他们今儿个够呛能来了吧?”
“再等等吧!等我抽完这袋烟,再不来咱就回去!”
甘香的烟味丝丝的飘向春生,让其神清气爽忍不住抽鼻深吸了几口。
忽的,一架马车映入二人眼帘,这车赶的飞快,两旁泥水溅的四起,正是曹家店的马车。这段路,长喜已记不清跑了多少回,早已轻车熟路了。
待车停稳,春生赶紧把怀里的伞递给车头的长喜和长顺,一行人快步往院里去了……
“诶!这雨下的,糟心呐!”
符家客厅内,曹四爷抖了抖马褂下沿的泥水叹言道。符雨亲自给曹四爷和明洋端上茶和点心,然后立在符六爷手边,笑意盈盈。
“六叔,下这么大雨还开工啊?”
明洋喝着茶,漫不经心的问符六爷。
符六爷看着明洋俊逸的脸,一脸笑容的说道:
“哪能不开呢?不然拿啥给我闺女置办嫁妆啊!四哥,你说呢?哈哈哈……”
符雨闻言略微含羞,用手绢轻遮着嘴看着明洋,媚眼如丝,柔顺的垂胸长发配着一袭粉红长裙,极是温婉标致,一派大家闺秀的韵味。
曹四爷着实中意眼前的未来儿媳,听符六爷说完,亦是一脸慈爱的对符雨说:
“小雨呀!待明年明洋守完孝,便要把你娶过门啦!到时你可得多学几分心眼,可得看住这浑小子呀!”
符六爷和曹四爷相视一眼后皆哈哈大笑,客厅里的气氛很是快活。明洋陪笑间,恰好与符雨目光相接,那温柔好似能把一切融化,一汪春水能包容他所有的轻浮和不羁。
明洋忽然想起了江雨晴,心里顿觉一紧,对视着眼前的佳人,只感到一阵纠结和惭愧。这是他最压抑的秘密,亦是他心底恒久的骚动,每每想起,都让他觉得自己身在茫茫江中的一叶扁舟上,稍有偏颇便会万劫不复。
符雨和自己青梅竹马,性子似水温柔,和她单独相处时有一种如鱼得水般的轻松自在;而江雨晴则截然相反,那是自己从未遇过的清艳傲娇,纵然自己向来高傲不羁,心中却始终视其为女神。如把自己比作一个沙漠中干渴的行者,符雨就是一碗清凉的水,温和平淡却解渴舒心,而江雨晴则像一杯醇香的酒,饮之即醉却回味无穷,愈饮愈渴却欲罢不能。
正当明洋在这边心猿意马时,曹四爷清了清嗓子,对符六爷说道:
“老六,我听说那江雨城被收监了!”
曹四爷一语,听得明洋心里五味陈杂,纷繁复杂的情绪在心底开始蒸腾,而符六爷接下来的一番话,则让此刻焦躁纠结的他汗毛耸立。
符六爷得意的一笑,朝天伸出两根手指左右摆动,一脸神秘道:
“四哥,你我兄弟计谋高明啊!不过你看着,这才刚开始,接下来就有他江家好受的喽!”
一旁的符雨听了六爷的话,也皱紧了眉头,她虽然听不懂两位长辈在说着什么,却也明白这言中之意分明是要对江家不利。她亦隐隐了解到江家医馆误诊治死曹老夫人的事,而自家和曹家有连理之义,帮曹家报仇自然合情合理,但天性善良的她却怎么也看不惯这步步算计层层陷阱。
“哼!我看吴知县还是手软了!治罪江雨城还应封了他江家医馆才是!只是将那江雨城收监,还不知如何判断呢!”
“诶!四哥,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眼下江雨城被押走,江家上下肯定乱了方寸。江家医馆误诊治死人的事想必已经传开,虽说还在经营着,恐怕也没几个傻子去那瞧病了吧?”
曹四爷喝了口茶,点了点头,忽又眼珠一转问符六爷道:
“老六,听你刚才说话那意思,好像还有后招?”
“嘿嘿!四哥呀,我刚才都说了这才是开始,接下来……”
符六爷忽然止住,环视了一下厅内众人,虽见皆是家里人却也压低了声音:
“接下来,咱们得切断他江家的药材来源,看他如何配那秘方!”
符六爷说罢,把烟袋锅置于桌上,得意洋洋的开始抚弄烟丝。
曹四爷眉毛欢快的一挑,两眼倏地放出光来,说道:
“诶呀!老六你这一手甚合我意呀!如此的话,那他江家……哈哈!甚妙甚妙!眼下宋会长久病,接下来的事儿就得你这商会二当家去置办喽!除非他江家领到圣上御批,不然就凭商会……”
符六爷抽的烟很是特殊,据说是从俄国入关来的,若非老烟骨,常人当真受不了这烟的猛烈,然而吐出的烟雾旁人闻起来却是甘甜浓郁,清香绕鼻经久不散。
明洋嗅着甜香,心里想的却是江家医馆的药香之气。若符六爷真照计而行,那当真是要把江家置于绝境了,郎中断了药材,便如锦鳞离了水,奈何有千般技艺也是施展不得的。更让明洋忧心的是,符六爷是府城的商会当家人,若要办得此事简直易如反掌。
明洋此刻陷入了深深的纠结,可他分明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当心中的真爱来袭,人往往会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思维完全被爱情牵制,明洋心里矛盾重重,又一次与符雨目光相连,他忽然觉得这一刻读懂了所谓爱情。
当自己刚刚懵懂,符雨就被长辈赋予了爱情名义,经年之后,当江雨晴忽然闯进自己心里,他才开始明白,十几年来自己对符雨的感情,只是基于经年累积的习惯使然,若要定义,诚如自己对明星的兄妹深情。
面对符雨,自己有的只是天然的保护欲望,而直到遇见江雨晴,那种寤寐求之的占有欲却无时无刻的折磨着自己。“求之不得,窹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又岂不是在说自己?
如此想来,明洋顿时觉得一阵云淡风轻。可在其心底仍旧有两个始终不愿面对的事实,那便是自己的婚约和江家的仇!
他突然觉得自己与符家之间骤然生疏了,这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感觉。
“诶!臭小子,一言不发合计啥呢!”
符六爷见明洋眼神空洞神情迷茫,随即笑呵呵的问到。明洋忽的转过头来刚要应付几句,曹四爷却在一旁先开口了:
“哼!也不知道这几天着了哪门子道了,昨儿晚上还替江家说上话了,被我打了一巴掌还跟我来劲了,我看他是越来越浑喽!”
“唉!四哥呀,这既然话儿赶到这了,兄弟便得和你说道几句了。你我当年像明洋这岁数时,都已经立了门户啦!孩子们都大啦,有时候说话做事偏颇了,你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说打就打啦!你要把我这女婿给打成个歪嘴儿,我符老六还不跟你急?”
符六爷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逗得忍俊不禁,符雨笑靥如花的说道:
“对呀四大爷,您要真把明哥嘴打歪了,他喝水都得俩杯子咯!一个喝水,一个接着!”
“哈哈哈……”
曹四爷和符六爷闻言同时哈哈大笑,符六爷接言道:
“你看看,我这闺女都心疼喽!”
符雨撒娇的推了推六爷肩膀,又俏皮的看了看曹四爷,后者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未来儿媳,爽朗说道:
“嗨!我是他老子!还真能和他置气是咋的?我就权当他鬼迷心窍啦!再说老六你舍不得打他,我要再不提醒提醒他,这混小子哪还能记得挨打是啥滋味儿?”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惟独明洋脸色越来越阴郁,突然语出惊人道:
“六叔,爹,既然江雨城已经被羁押,又何苦对江家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