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狂喜,她仰头看向天子,却见珺文帝的神情变得古怪,似乎是怜悯似乎又是愤怒,终于,天子开口:“朕相信他会不顾一切地救你,就像十年前一样。”
十年前?
她不明白。
“记得十年前也是在这里……”帝君的语气有些怀念,“宋风奇就跪在你现在的位置上,说定南王有心谋反,倘若成功,你性命难保,所以他要和朕做个交易,他会告诉朕定南王府私藏军械之地,而一旦朕除掉定南王,便要让你随他离宫……他竟敢觊觎朕喜欢的女人,所以事成之后,朕就让他变成了一个阉人。”
久病之人轻飘飘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些话。
如遭雷亟。
“帝君……?”
她惊恐至极。
可天子还带着那种诡异的笑容在继续说:“都是为了你,阿罗。宋风奇为了你这条王府的狗居然反叛了主子,而朕只是随口说他若死朕就杀了你,他就这么乖乖活了十年。苟且偷生,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而你……”
珺文帝的目光,令她打了个寒颤。
“你今日怎么忽然为他求情了?莫非这些年,你心中当真有他?”
她哑口无言。
耳边响起了回声,仿佛自幽远之地传来——
如今……如今我心慕之人已属天子,更没有我痴心妄想的份。
何不安于天命?
是我不甘愿,是我心有不足,一切都是我不好……
字字句句,哀凄痛绝,拼凑成翻天覆地的事实。
她痛恨自己为何还清醒着?
“传旨。”忽然天子一声令下,一旁舍人即刻上前,“贼子宋风奇,刺杀云皇后,意图谋逆,判腰斩之刑,死后暴尸三日,永不入土!”
无比严酷的刑罚,伴随着刻毒的语气字字念出,舍人匆匆记录下来,珺文帝即刻用玺。眼看舍人手捧黄绫将要离去,她猛地扑到天子脚边——
“臣妾、臣妾是他的同谋!愿与他一体同罪!”
真是够了。
她愿求一死。
索性追到黄泉,当面问宋风奇,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他对她到底……
“不。”俯视着她,珺文帝轻轻笑了起来,“阿罗,你是朕最喜欢的女人,朕不会让你死的……朕已留下遗诏,新帝继位之后你就是唯一的太妃。你要记住,你许氏一门的荣华富贵,生死命数,全都取决于你能活多久。”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抓着天子衣角的手,不觉松开了。
朕喜欢知道自己所求为何,并愿意不惜代价去争取的女子。
多年前封妃时珺文帝对她说的话忽然浮现出来。
天子太了解她了……
入王府,入宫,做陪读,做妃嫔。
一切都是为了一门的荣辱。
她的意愿从来都微不足道。
无所谓愿不愿,而是不能。
舍人转身而去,她猛然惊起,向门边扑去,却立刻被几名内侍死死按倒在地。
“啊——!”她惨呼。
珺文帝却笑了起来,似乎得意他身为天子,终究会是最后的赢家,他恨的人也好他爱的人也罢,不遂他意的,他都能玩弄他们的命运悲喜于股掌间,而他们——
只能,安于天命。
(八)
初冬,珺文帝驾崩。
新帝登基后,因后位尚悬,容贵太妃便成了千重阙中最尊贵的女人。
然而她却不愿过问六宫之事,深居简出,宛如千重阙中的一缕幽魂。
孝宁宫,总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
冬至前夜,兆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新调来的小宫女早起看外头一片银装素裹的本来还有些雀跃,然而转眼看见容贵太妃一身素装的站在雪中,便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看容貌还在盛年的太妃,却是满头华发。
这就够诡异的了,更不用说她时时抱在怀里的那个坛子,怎么看都是用来……盛骨殖的那一种。
但无论如何古怪,主子就是主子,小宫女拿了披风,小心翼翼地替自家主子披上。
“今天是什么日子?”太妃忽然问。
她小声说是冬至。
随后太妃也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心绪,叫她去寻彩纸金剪,很快她带着东西回来,向来只知枯坐的太妃拿起彩纸剪刀,不假思索地剪出了一个“喜上梅梢”的花样。
“太妃真是手巧。”她奉承道。
却见太妃的神情霎时阴沉下来。
挥退了惴惴不安的小丫头,她独自看着那个花样出神。
这是昔日若兮心情好的时候,教她剪的……
哆嗦了一下,她放下剪刀,将一旁的磁坛再度抱进怀里,冰冷的触感又一次提醒她——
她终究没能见到宋风奇最后一面,她甚至不知道他被弃尸何处。
磁坛是空的。
她连他的一块遗骨都得不到。
奔跑,惨叫,刀光剑影。桑榆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时候,山寺已然被袭击了,生满莲花的池子里浮起一具具尸体,月光过刃,一抹剑光灼花了她的眼。执剑的人生了双很好的眸子,一如明月镶嵌在了他白净的面容上,暖玉生光。
桑榆记得此人是山寺主持邀请进来的,不料转身就变成了杀人恶魔。收回落在主持尸体上的视线,她因恐惧而颤了声:“我认得你……”“那又怎样?”男子使滴血的剑尖挑开她眉心的刘海儿,森然道,“难道你没听说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死吗?”冰凉的剑背挑起桑榆的下巴,他迎面欺近,话锋一转“你可愿意为我驱使?”话落到耳朵里,桑榆只觉得心灰意冷,因为她是认识眼前这人的——大巽国的四王爷,南楚。
还未说话,斜地里插进来一句话:“我还以为你要找的是何种女人,看来也不过如此平庸。”
南楚放开了桑榆,轻笑着迎上去:“这世间怎可能有女子比得过顾伶你呢。”
顾伶冷冷轻笑,径直迈到桑榆跟前,居高临下:“你可是为了生存什么都舍得做?”当然……点头便见到一抹银光抛出了对方的袖口,匕首铮然落地。
“我可以放你走,只是今晚的事非同一般,你若愿意先削了舌,再左手执刀剁了右手,本将军今儿就饶了你。”
浸在阴影中的唇线宛如地狱鬼魅,瞧得桑榆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惧,她挣扎道:“你们一定会为今天所做的后悔的!”翻腕,将将刺下——铛的一声惊鸣。
南楚抛了手中的剑,脸上摆出一千道一万道珠玉流光的笑:“等等,一个女的正好不是可以用用吗?”他恶俗至极地抛了一个媚眼给顾伶,“灭了僧侣,之后的进展,顾将军可要听?”
众人就这样离开了院落,漫天的风,都降到森冷的庭院中,桑榆伏在一堆狰狞的尸体里,心想一定要逃出去,不料刚走两步,身后有脚步声陡起:“这位就是王爷说赏给兄弟们玩的女人吗?”
她刚弯腰拾匕首,转而就陷入一张掌心,紧步逼近,温热呼吸如绵绵潮水涌上了耳蜗:“美人儿你还是这么暴力。”桑榆脸上一赧,回头惊诧:“我还真差点没认出你来。”
“你可别认真。”那人反倒笑了,“我刚刚只是做给顾伶看的而已。”
南楚独自一人,眉眼的脂粉气被月色一濯,竟从黑暗里生出鲜有的清丽,一如当初遇见那般,浑身的纨绔子弟样儿。桑榆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是气不过:“那你做你的戏,我过我的日子,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多年不见,你就这般待我。”那南楚笑嘻嘻的,要去抓桑榆的袖子,“如今乱世,我也身不由己,难免要逢场作戏,桑妹妹要体谅我。”
如今所有人都已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