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渐渐黑了,松林院里虫鸣此起彼伏,风吹过时远处的红灯笼摇摇晃晃。
这处院子是张渠特意选的:僻静,鲜少有人过来,方便办事,不会受到打扰。
祁百川脚步虚浮摇摇晃晃,他感觉到有个温软的身体扶着他,反感地将对方推开。
屋门被关上,灯亮了起来。
任提领摸了摸八字胡道:“今夜过后,这姓祁的应该就是被你捏在手心里的人了吧!”
张渠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本以礼相待,是他不识抬举啊!”
两人相视一笑。
林绥并没走远。她靠在水榭的扶栏,远远瞧见两个侍女将祁百川扶进了松林院。
她很是犹豫,若是不做点儿什么,他只有两个下场:被弹劾罢官或是下狱;给张渠那伙儿人当傀儡。不管哪种结果,都没有好下场。
只是,若插手救他,她心里还有些怨气。本以为他是微服私访的京官儿,对他寄予厚望,期待着他在吉春府搅风搅雨,让瑞王府的人没安稳日子过,结果都是她一厢情愿,他竟然是税课司的特使。
若救了他,他回来就来清风寨讨债,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罢了,多管闲事不如回去睡觉。
走了两步,她觉得步履沉重。
他又不是第一日做官,看起来并不蠢,怎么会如此单纯,敬酒接过来就喝?
她敬酒是被逼的,清风寨还不能跟瑞王府彻底撕破脸,他是被谁逼的?
眼下他遭了暗算,自己也成了帮凶了。
林绥自忖她不是个好人,可她坏得光明磊落,不屑于跟张渠他们这些人搅合在一起。
水面上月影摇荡,就像是林绥的心绪波动。
敢在张府寿宴之日前来征税,也算勇气可嘉。
说到底,如果不是她递酒,他也不会连喝三杯……
要么就只管着把他弄出张府,其他的绝不插手,她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月色溶溶,偶尔有丝竹声从远处飘过来。
她赶到松林院时,屋内的灯熄了。她用小竹片拨开窗子挂钩,趴在窗口向里看。
屋内昏暗床幔低垂,衣裙散落,杯盏狼藉。
莫不是来晚了?辜负她跑这一趟,他未免定力太差了!
正想着,咽喉被人用锋利的碎瓷片抵住了。
屋内的人身形如鬼魅,竟然半点声音都没有。
林绥举起手,表示毫无恶意。
火折子燃起,昏黄的光线里,她脸上的面巾突然被拽了下来。
“是你!”
祁百川盯着她的面孔,怒气上涌,他今日真是鬼迷心窍,竟想都没想喝了她递过来的酒。她跟张渠配合默契,一个施压,一个故意示弱博取同情。设计陷害他,她半点犹豫都没有。
林绥眼神清冷,毫无愧疚之意。
“是我。大人不好奇我来做什么?”
她晃了晃手里的纸笔,“奉命来监工。”
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一笔一笔记下来。白纸黑字等明日便要他画押签字,他就脱不了身了。
余光瞥到他只穿着白色中衣,她想偏头看个分明:“你衣裳都脱了?”
祁百川的火气已经要压不住了,手里就没了分寸。
“别动!”
她疼得嘶地一声抽了口冷气:“疼疼疼!其实我只是来瞧瞧,你值不值得我救。”
他微凉的指头贴在她脖子上,让她打了个寒战。
祁百川声音低沉:“救我?你何时生的菩萨心肠?”
她不是一直想利用他?一开始是想利用他来借刀杀人,现在知道他负责追讨欠税,又想利用他逃税?
林绥抬起指头,一点点尝试着把瓷片从脖子上推开。
灯下,祁百川的官服不知脱在了何处,只着白色中衣,阴沉着脸像是要杀人。
林绥夸赞道:“大人体质不错,寻常人只一杯就毫无知觉了。”
他喝了三杯竟然还清醒着,意志力顽强。
屋内突然亮了灯,有小厮过来敲了敲门。
祁百川扔了只茶壶砸在门上:“滚!”
“哟!还有力气骂人呢,等春儿姐伺候你一宿,看你明早还嚣张不嚣张。”
小厮走后,祁百川反应过来:“寻常人只需一盏,你要我喝三盏?”
她并非受了威胁才做帮凶,她就是存了心要陷害他。
林绥讪笑:“大人你也不是寻常人啊,寻常人谁会头铁来捅张家这个马蜂窝。”
还特意选在老夫人的寿辰这日。
“你故意露出手上疤痕,让我误解你处境艰难。”
这个真没有,疤痕根本盖不住。
多说多错,不如沉默。她本是想救了他挟恩图报呢,结果给自己招惹了一身仇恨。
“酒里放了什么?”
祁百川只是故作若无其事,实则晕头转向四肢无力。
林绥眼帘微撩,想了想,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你……放肆!”
祁百川凶狠的表情没吓到她,她凑近端详了他的面色,感受到他的体温比正常人要低,心里有数了。
“应该是“日三杆”,不打紧的。你还有其他不舒服吗?”
祁百川铁青着脸不想理她,这狡诈女子每句话都带着陷阱,让他防不胜防。
她温言解释道:“我没有折辱大人的意思,你喝下的是日三杆,只是让你头晕困倦没有反抗之力,明早就好了。张渠对你还是不错的,这种药贵得很,你只是个八品的特使。他给前一任潮宁县县令用的就是下作的春药,弄得对方身败名裂。好在,我来帮大人了!”
祁百川身体还是很虚,背在腰后的手都在抖,嘴硬道:“帮?我怕出了狼窝,再入虎穴。”
林绥捡起地上的官服叠好,笑道:“别怕!大人要坚信自己的价值,我冒着跟张渠他们闹翻的风险救你,自然有所图。你给我立张字据,一年之内不来清风寨逼税。”
据她推算,他至多也就能在这个位置上待一年。今日他栽倒在美人计上,明天后天又不知掉进什么坑里。吉春府的水深得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早晚要卷铺盖卷走人的。
祁百川发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不似从前那般亮了。
像是突然就放弃了他。从前她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光,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现在烟消云散,跟看别人没两样,还多着两分嫌弃懊悔。
林绥从怀里掏出一份协议,放在他面前。
“大人只要按了手印,我这就背你出去,决不食言。”
她看出他肌肉僵硬只是在强撑了。
祁百川只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像是蚊蝇一样在他眼前转圈,胃里翻涌,他厌恶地一偏头,抓过协议揉成一团。
林绥很是不忿,她的字也算不上丑吧,至于一副要反胃的样子?
书香世家子弟,瞧不起人吗?
祁百川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心道坏了,她心思狡诈定然是起疑了。
正真的特使祁千江出自书香世家,除了是个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小人,书画俱佳。绝对没有读书看字就头疼的毛病。
这姑娘留不得了!
林绥见他垂着眼眸不语,又加了筹码,“你不就是想升官?我知道捷径!”
催到税金就能高升,她对吉春府贵族圈的秘辛知道的不少,想让张渠老实缴税,也不是没有办法,手段卑劣罢了。
只是若用了她的法子,很可能惹祸上身,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这么做。
祁百川像是相通了什么,掌风一拂,熄灭了蜡烛。
月光如雪,他端坐在地上,目光森冷地看着她。
“好意心领了。你且好自为之,五日后我会登门拜访。”
用不着她救,张府的税银他一样能带走。
至于如何处置张渠,要看他是不是找死。
林绥不死心地还想劝劝他,留在此处落得个什么下场他难道还不清楚?
临走前她好言相赠:“东角门的家丁过了子时会躲懒睡觉,你若想逃,便要抓住机会。”
天光大白。屋内的光线里有纤尘飞舞。
屋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气势汹汹的小厮们冲了进来,他们撸袖子正想把人从床上揪下来,却发现祁百川一身牙白的长衫,鬓发丝毫不乱,正闭目在椅子上打坐。
听到动静,他微微撩起眼帘,眼神中的凶气让几个小厮一愣。
一人硬撑着上前道:“哟!祁大人起床了?昨夜过得还舒坦吧,没想到我家主人拿您当贵客,您却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来。”
说完,小厮往床的方向瞅了瞅。按理说,大丫头这时候应该出来哭诉,说是送茶被这祁大人轻薄,闹着要死要活的。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呢?
床幔一直垂着,难不成,昨夜折腾得乏力,如此大的动静还没醒吗?
祁百川道:“我做了什么?”
小厮:“你睡了春梅!不要以为你穿上衣服就没事了!”
那人走到床边一掀床幔,只见春梅被点了穴僵坐在床上,衣衫工整珠钗完备,只有眼睛能动。
众人很是纳闷,既然没成事,这姓祁得怎么还留在这儿,不连夜跑呢?
祁百川道:“张渠若还想活,叫他立刻来见我。”
再怎么有靠山的商人,那也只是个商人。诬陷栽赃空降的朝廷命官,又是江南书香世家的后人,等于唾面掴脸,涉及到读书人的脸面,御史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渠习惯了早起,哼着小曲儿赶过来,本想着过来看看祁大人的丑态,这怎么丢丑的好像是自己府上的人。
屋内,小厮四仰八叉,一个个鼻青脸肿。
春梅被一碗水泼醒来后,哭哭啼啼跪在张渠身边:“主人,您要给我做主啊!昨夜我……”
祁百川接过话:“昨夜你被我一掌打晕,才醒来。”
被他凌厉地瞪了一眼,春梅吓得不敢说话了。
张渠愣了愣,也不装了:“祁大人,不管你碰没碰春梅,你今日从这屋子里出去,都洗不干净了。外面都是我的人,只要一炷香,城里便到处都是你祁大人昨夜的光辉事迹。众口铄金,你何以自证?”
他一副“快跪下来求我”的嚣张气势。
明亮的天光里,祁百川看向张渠:“知道我为何留下来吗?”
张渠让人打水净面,他漱了口,让丫头服侍着穿戴好。
接过茶喝了一口道:“想求我息事宁人,不要把你的丑事捅出去?”
有东西破空而来,割断了他的帽绳,他披头散发魂不守舍地看了看地上的东西,是枚碎瓷片。
“读书人的四方平定巾,你一介商贾,戴了不合适。”
张渠脸色青青白白,他怎么就不能戴四方平定巾?他曾经也是鹤鸣书院的读书人。
几年前科场的经历,是他不能触的逆鳞。
士农工商,商贾再光鲜,怎么都赶不上读书人。他是不想走科举之路吗?还是说,他愚笨懒惰,没有天分?
书院的月考、旬考、岁考,他从来都是头名,连山长都对他寄予厚望,说他是那一届学子中最有可能中举的。可秋闱之时,他已经答完了最后的策论,以为胜券在握,却被人举报夹带,众目睽睽之下,巡监从他的砚台夹层里搜出了作弊纸条。主考官甚至没给他申辩的机会,便将他的答卷作废,撵出了考场。
因性质恶劣,他被剥夺了再考的机会,从此仕途算是被彻底堵死了。
心灰意冷之下,只能经商,或许是老天爷怜悯他,激发了他经商的天分。
祁百川拿过小厮手里锦帕扔给他:“擦擦脸吧,感觉你要哭出来了。”
张渠重新束发,吸了吸鼻子,凶狠道:“你的前途可还握在老子手里呢。”
祁百川已经完全反客为主,从托盘里端了他的茶呷了一口。
好茶!有钱真好。
“边吃边说吧。”他指了指外面的亭子,“早饭就摆在那里!让人煮一碗大份的牛肉水粉,不要辣。再添一盏茶。”
他拍拍张渠的肩,主人一般从他身边经过朝着亭子走去。
张渠是个文雅公子,哪怕成了商人,也颇有几分文人做派,用饭时很是讲究。
再看眼前江南书香世家子弟,吃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又像是经过什么训练一样悄无声息的。
张渠还没动筷子,他已经吃完了一碗水粉,都说北地人食量大,他这南方小子也不遑多让。
吃了三大海碗,祁百川抹了抹嘴,很是享受地喝着茶。
“以你的实力应该能中举,为何要作弊?”
一句话便将张渠激怒了,他筷子拍在桌上,额角都起了青筋。
“谁作弊!老子有真本事,稀罕作弊?”
他说话时嘴唇都在抖。
祁百川靠在椅子里,欣赏着湖光山色,轻飘飘一句:“整个吉春府都知道你作弊。”
桌上的碗盘被扫了一地,好在祁百川已经吃饱了,看着他砸东西发泄。
张渠脸色铁青,指头点着湖面道:“若我夹带作弊,就让我淹死在自家湖里!明明是有人陷害我,不想我中举。”
祁百川抢救下自己的茶盏,随手放在了扶栏上。
“不想你中举,法子有很多,日后你可以再考。对方明明是不想你出仕,将你出人头地的路彻底堵死。”
发泄一通后,张渠心灰意懒。他岂会不知?
这些年他也查过,伺候他的小厮事发当晚就逃了,他一直想不通是谁在陷害他。
什么仇什么怨,一定要毁了他?
后来他靠着祖母的关系攀上了瑞王府这颗大树,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日进斗金,可那人就像是满意了,从此再没向他发难。
三岁开蒙,十五年寒窗,被人轻而易举就毁了。他心里怎么能不恨!
祁百川此时拿这件出来说,必定是知晓了什么,想要跟他做交易。
张渠眼神黯淡:“你知道什么?”
祁百川要人将他的官服抱过来,他穿得这身衣服是张渠的,并不合身。
他从官服袖子里掏出税簿翻了翻,起身道:“你拖欠了市肆门摊税共计两万两。要人准备好,我这就带走。”
提到钱,张渠眨眨眼,又活过来了。
两万两,他这就要带走?说的容易!堆起来的银子起码都要装几大车。
张渠冷笑:“你想拿陈年旧事逼我缴税?呵!我不在乎,不关心。钱一文也没有,你等着身败名裂吧!”
祁百川不以为意,抬手又将他的帽子打掉。
“庆幸当年高中的是兵备道守备公子,虽也是个愚钝草包,却没你贪婪恶毒。你这种人一旦得势,尝到了权势的甜头,危害要比纨绔草包大的多。认贼作父,屈死你也不冤!一辈子蒙在鼓里,当条好狗吧!你爹娘在天之灵都懒得看顾你。”
祁百川走后,张渠也回房补觉,对方的话他丝毫不在意。只是躺在床上时,双眼盯着棚顶的花纹,脑子里不断回响那句话:幸亏高中的不是你……
兵备道守备的公子同他都是鹤鸣书院的学子,此人平庸愚钝,连进书院都是靠着他老爹的权势,就这么个人,中举了。
此人不仅有个好爹,还有个好姑姑,他是瑞正妃的亲侄子。
张渠突然抱着被子大笑起来,笑得他自己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