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玦一早便催促捕快赶快去向祁百川要人,拖了一个时辰才等到回复,说那小厮的确是祁大人的家仆,因为吴中老家有急事,大清早开了城门后,小厮就收拾了东西走了。
走了?怕是逃了吧?
姓祁的上任不到一个月,家仆刚刚找上门,就被他给打发回去了,令人起疑啊!
孟玦要人去追,到了码头才知道对方搭乘的船一个时辰前就开了。
得知消息的孟玦眉头深锁,他吩咐手下人,盯紧祁百川,大事小情全部要上报。
林绥回到寨中两日了。
大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风中都是草木清香。
她走进议事的堂屋时,大寨主正抽着烟袋听两个开蒙小童背书。她满头银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插着乌木簪,一身灰色粗布衣裳,整个人显得利落飒爽。
大寨主不识字,记性极好,只靠听便能督促功课。两个小童背好了书冲着林绥调皮地眨了眨眼。
“姑姑!”
两人扑过来抱她的腿,“姑姑,你不要担心,我狠狠咬了那人的耳朵,再见他定能认出来。”
两人在散学路上遭人绑架,好在被大寨主等人撞见,及时将人救了回来。
为此林绥落了众人埋怨。身为少寨主,连娃娃都护不住,要她有何用?
她蹲下身笑道:“这几日不去私塾了,等拜山神后,姑姑送你们去。去跟小姑抓鱼吧!”
两人欢呼着跑了出去。
屋内还坐着几个辈分大的婆婆,都是前些日子一起去赶山的。
林绥乖乖过去行礼:“祖母。”
老太太们都拉着脸。
大寨主吐了两个烟圈道:“过了六月,绥绥就二十了吧?”
她一愣,不明白这三堂会审的架势,怎么先从她的年纪开问呢?
郝三姑边纳鞋底边道:“可不是,寨子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婚事上都有眉目了。”
林绥明白,这次老太太们是当真生气了,要拿成亲惩罚她。人生大事啊,她们这些长辈还也太不负责了吧!
她求助地去看正收拾药材的翠姨,翠姨正用小刀将药材切片,厅里很快就是咔嚓咔嚓的脆响,就是不去接她的眼神。
“把东头那间宅子修一修,小两口也够住了,等有了孩子再换套大的。”
翠姨也道:“新出生的那两头小牤子就给姑爷留着吧。寨子里的马没有太出色的,要让牛冬去挑匹壮实的。不能是高头大马,姑爷弱不禁风连大寨主一拳都受不住,马缰绳都牵不住。”
“趁着天暖和重新搭炕,也该着手做新被子了,明儿我就下山去买被面儿。”
大寨主听着众人安排,偶尔做个补充,几人聊得热闹,已经开始筹备婚事了。
万事俱备,只欠新郎官。
林绥托着腮事不关己的模样:“谁要成亲呀?”
“你。”
“我同谁成亲?”
就算是盲婚哑嫁,也要有个人吧!放眼吉春府她不信有人敢同她成亲,是当真不怕瑞王府的人报复?
大寨主磕了磕烟斗道:“当年你娘有恩于谢将军府,他们答应了娶你,否则你娘也不会拼了命地救人。你嫁过去,名正言顺。”
当年翁小涯自知时日无多,行医救人只为结善缘,希望对方能看顾她的女儿,谢将军府和静慈师太都是翁小涯留下的人脉。
与谢将军府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
林绥背一挺,嘟嘴道:“他都娶了孟玉姐,您让我嫁过去跟她打擂台吗?”
不说她斗不斗得过,谢立元对她毫无男女之情,硬嫁过去讨人厌吗?
孟玦能善罢甘休?他们姐弟齐心,别说只是她娘对将军府有恩,就算是有圣旨,如此糟心的日子她也过不下去。
大寨主搓着烟叶子,想了想道:“有瑞王府挡着,想找个合适的人家不容易。你不选谢将军便罢了,孟玦这孩子算是我们几个看着长大的,若我厚着脸皮求他——”
林绥脸上没了笑意平静起身,腕上的手镯碰在桌面上一声脆响。
“不劳长辈们费心!将我住的屋子改成禅房,日后我就在寨子里落发清修吧。若修的好,有了道行,逢年过节打醮也不用请人,能省不少钱。”
孟玦这个备选,看来是彻底没戏了。大寨主见她脸色,没好意思说孟玦跟她是一样的反应,宁可终身不娶,也不会娶她。
郝三姑对着针眼穿线,笑道:“你看,一说还急上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要,你想嫁什么样的?”
林绥故作羞涩道:“读书人。起码要是个举子!将来要能入内阁,让我做诰命夫人。”
她不过是随口胡诌,跟清风寨绑在一起,谁能冒着得罪瑞王府的险娶她呢?
从她接任少寨主开始,就知道这辈子不要指望有好姻缘了。
大寨主赞同道:“读书人好!那要不要样貌周正,身材笔挺,还要家世显赫呢?”
林绥弯起眼睛笑道:“那自然好。”
闻言,大寨主从座位上弹起来,手里的烟袋锅去打她的头。林绥已经有了准备,见势从椅子里滑出去,躲到了翠姨身后。
没打着。
大寨主沉着脸道:“都听到了?这可是她亲口承认了。”
男女情事的绯闻向来传得最快。大寨主等人刚赶山回来,就听到山下的人碎嘴,说大寨主有福气,她孙女林绥挑了个好相公,是个做官的,两人情意绵绵,好日子怕是近了。
那时大寨主还不信,可她从兵马司的大狱出来,听到身后狱卒怪腔怪调地议论,羡慕她有个好孙女,哪怕打了朝廷命官,让孙女跟被打的大人睡一晚,不就给放出来了。
生女当如林绥绥啊!
回到寨子,大寨主寒着脸招来牛春几个一问,这才知道绥绥跟那祁大人的羁绊还不浅呢!为了他,兴师动众在金牛观设了个局。可大寨主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设局的动机太牵强了。若是为了钱,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对方看起来就不是个富商。
听说去张府赴宴后,她迟迟不肯回寨子,整日打听那祁公子的事,担心他被人陷害。三品的谢大将军她不选,前途无量的孟指挥使她也不要,看上了个收税的小白脸?
翠姨推了推她:“快跟你祖母道歉。”
林绥这才明白,刚刚那些话,都是诈她的。
她站得笔直,委屈道:“我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因为她的疏忽,寨子里的孩子险些被绑走,这个错她认。说她跟祁百川不清不楚,她可不是什么锅都肯背。
“听说你跟他私定终身了?”翠姨想帮她说话,自然要问明白原委。
她不解道:“定什么终身?”
几个长辈之所以阴阳怪气,是觉得她捞大寨主出狱的事办的不漂亮。
翠姨赶紧使眼色:“那你大半夜从他府里出来,他还要来向大寨主提亲?”
眼见着烟袋锅要落下来,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求饶:“我是去行贿呀!得了好处他才能放人!他可是税官,铁面无私,张渠那种滚刀肉不也被他把银子撬出来了?他是要来拜会祖母,不是来提亲,是来要债的!”
“要债?”
老太太们都愣住了,这祁大人是不是眼光有问题啊!她们绥绥这么好看,他竟然只想要钱?自家这少寨主这姻缘真是太拧巴了。
翠姨头疼道:“马上就要拜山神了,其他事都放一放。”
提起拜山神,众人的注意力终于岔过去了。
林绥能感觉出来祖母不是说说而已,是当真想把她嫁出去,从前想着给她招个上门女婿,如此转变必有缘由。
夜里众人都睡下后,她端着灯进了祖母的卧房。小院有三间房,最宽敞的正房是林平山和翁小涯住,两人去世后大寨主便搬进来,屋内摆设这么多年也分毫未变。
大寨主已熄灯睡下了,一见她进来,数落道:“钱是大风刮来的?月亮地这么亮,用得着点灯?快吹了。”
林绥笑着应了,吹熄了灯,撒娇地爬上床要跟她一起睡。老太太嫌弃地赶她走,她豆包一样粘上去。两人静静躺在炕上,都睡不着。
林绥侧身将手搭在她身上,“祖母,您想爹爹了吧。”
“不想。他在那头有你娘陪着,我可不想当被人嫌弃的老太太。”
林绥额头贴了贴她的脸,“我想。”
当年得知林平山和寨子里的叔伯们战死的消息,也是在拜山神的前几天。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宅子里都是阴云密布。
“我能给您养老送终,也能挑大梁做寨主。寨子里这上百口人,定不会冻着饿着,也不会让他们被人欺负了。若我能找个顶天立地的相公最好,找不到我就自己顶天立地。您是不是生我气了,要不怎么想着把我往外嫁呢?我不是你的亲孙女啦?”
大寨主抚着她的背,轻轻拍了拍。
“不嫁人,跟瑞王府斗一辈子?你的孩子怎么办?你还要走祖母的老路?”
嫁出去,她就是夫家的人,清风寨的祸事也就连累不到她了。
当年边镇突然征兵,寨子里适龄的男丁都被征走了。仗打完后,其他寨子的男人都回来了,虽也有死伤,没有哪个像是清风寨这般惨烈。
六十三人,尽皆泯躯。
林绥去接林平山和叔伯们的灵牌时,听兵卒议论说清风寨的人被派去深入诱敌,指挥作战的将军只会纸上谈兵,中了埋伏后狼狈退回关内,没人接应先遣的小队。她爹跟叔伯们陷于关外的黄土尘沙,尸首都找不到,只回来了林平山的坐骑。
孤儿寡母们还没从丧子失怙中缓过神,又被瑞王府的人驱赶,要众人另择他处而居,龙泉山要用作瑞王府的陵寝。被暴力驱赶了几年,众人坚决不搬,接着便是寨子里失火,一夜间大半的房子都烧光了,粮食烧光了,那年冬天寨子里有十几位老人没熬过去。
林绥任泪水滑落,头埋在祖母胸前瓮声瓮气道:“也不会比前几年的日子更难了。”
大寨主抚着她的头发,许久后才道:“祖母没几年活头了。”
这两年大寨主身子骨不似从前健朗,她不想等她撒手人寰,还将这一寨的老老小小扔给林绥,既然瑞王府想要这块地,就给他们。她想好了,等林绥出嫁后,就带着寨子里的老老小小搬去长岭,恨意无法消失,只是不需要延续了,让寨子里的孩子们过上好日子更重要。
林绥摇头:“不成。若是我们走了,爹爹他们回来就找不到我们了。”
没亲眼见到尸首,众人都存着幻想,或许某一日他们会回来的。
夜里下起雨来。屋檐上的雨水打在叶片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林绥窝在祖母怀中撒娇:“我若是找个不合适的,整日鸡飞狗跳,您不心疼我?要我嫁可以,我要嫁京官儿做正头娘子,到时候让您见识见识京城繁华,您就等着享福吧。”
大寨主哪儿舍得真将她嫁出去,拍着她的背笑道:“那敢情好。来日我就帮你们带带孩子。我们绥绥有福相,儿孙满堂……”
说了一阵子话,老太太被她哄睡了。
林绥睡不着,郭邦宁的狗腿子们不知道在酝酿什么,近来异常安静,这让人十分不安。
他们没能成功绑走寨子里的娃娃,一定还有其他恶毒阴损的招数。这些年清风寨就像是扎在郭邦宁眼里的刺,不拔出来他觉都睡不好。
一直被动地防着不是长久之计。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呢。若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必须要做个了断才行。
后半夜,寨子里的灯火都熄了,屋外突然传来两声鸮鸟的叫声。
林绥小心翼翼下了床,推门出去。
她撑了把伞往晒谷场走,寨子里的狗听到动静叫了一声,抬头一见是她又爬回窝里。
村东头建了用来储存粮食的大屋子,一层架空,二层透气通风又防雨,用来存放收割好晾干的粮食。
楼下暗影中,一个身披斗篷全身遮盖得严严实实得人已等在那儿了。
林绥道:“就定在拜山神那日。准备吧!”
那人声音粗粝:“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做了决定,你就没有退路了。”
或许连目前的安稳日子都保不住了。
林绥不说话,递给他一封信,要他按照信上的内容去做。
这些年能在瑞王府的打压下残喘,便是因为她做事从不留退路。一旦她踏出这一步,大寨主等人不会原谅她,她也要跟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决裂了。
那人伸手带着手套的手,将信收好,狐疑问道:“如此鬼神之说,你确定郭邦宁的女儿会信?”
林绥嘴角一勾,笑容带着讥讽:“会。她是个心善的人。”
郭邦宁这样的人,却生养了个好女儿。郭月莹没有承袭到他半点的坏心肠,纯善至孝,若是得知祖母死后不得安宁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
那人似乎仍是担心,又问:“只多点一支安神香便可以?”
林绥点头,嘱咐他对方身体娇弱承受不住任何迷幻药物,只加一支安神香,哪怕日后追查起来,也毫无破绽。等她睡着后,按照信上的话反复在她耳畔说便可以。
对方叹了口气道:“这样做值得吗?”
林绥扭头望向他:“拜山神后,我便是清风寨的新任话事人,地契在我手里,银子在我手里,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两人正说着,牛冬的嗓音突然响起,“绥绥,是你吗?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
那人迅速藏入黑暗中,与黑夜融为一体。
林绥转身不急不缓地走过来问:“今晚是你值夜?”
牛冬笑着点头,盯着刚刚她站得位置问:“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她突然做出一副被吓到的表情,“那里有人?我突然想起来苞米楼漏雨,过来瞧瞧是不是打湿了粮食。你、你刚刚当真看到我身后有人?”
牛冬觉得她害怕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挠了挠头,安慰道:“没有……我可能看错了,把柱子看成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