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青烟飘起,李婶烧水煮茶,祁百川刻意收敛了周身的迫人的气势,温和地向她笑了笑,向书房走去。
“进来坐吧。”
林绥绷紧的精神一松,邀请她进去坐,是不是说明祖母的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他脸上的伤好了不少,想来不会破相。那赔偿上不知有没有协商的余地?
祁百川故意落后两步,低沉嗓音问:“你来我府上,可向别人提起过?”
林绥以为他想避嫌,不想落人口实,免得被弹劾。
她很体贴人意地道:“大人放心,我过来时天色擦黑,沿途并未碰到别人,也没向人提起要来府上。”
祁百川点头。很好!哪怕她凭空消失,暂时也没人能联想到他头上。
夜色昏沉,大门吱吱嘎嘎地在两人身后缓缓关上了。
进了书房,祁百川盯着她的篮子,篮子上面扣着盖子,当中似有活物。
林绥压了压盖子,笑着将篮子递给他道:“听闻大人喜爱花鸟,我便将北地的特色禽鸟孝敬大人。”
祁百川目光沉沉,没接。
“不必了。”
这几日不知道吉春府的豪商们听说了什么,商量好了一般给他送东西,他这里已经有几十只鸟上百盆花了。
他体质特殊根本不能靠近鸟笼,否则喷嚏连天还会起疹子,可是他表兄祁千江的确是喜欢花鸟,为了维持祁千江的形象,他只能忍痛“喜爱”。
他刚拒绝完,篮子已经被塞进了怀里。
林绥笑眼眯着,眼神清澈地表示,她送的跟其他的娇贵鸟雀不一样。
篮子上的盖被里面的活物顶开了,祁百川一瞧,的确跟其他人送的不一样。
里面是只绑着嘴的鹅。
这是吉春府的特色?鹅算是鸟雀?
林绥欣喜地看着她,期待着他的反应。吉春府的鹅,高大威猛,羽翼洁白,性情凶猛,遇到生人追着拧,丝毫不比狗逊色。
祁百川抱着鹅,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故作喜欢地摩挲两下。他现在是“喜爱”花鸟的特使,要时刻维持自己的虚假形象。如果可以,他很想把筐扔出去。
林绥上前解开鹅嘴上的绑绳,大鹅展翅一扇,嘹亮地“该——”了一声。
祁百川的“喜爱”就是立刻捏住了鹅嘴,日后他不仅鼻子要受苦,耳朵也不得清净了。
实在不行,就让李婶将鹅炖了吧。
有这东西吵闹,没办法好好谈事情,林绥提着鹅脖子将它扔到院里。
“大人不是怕狗吗?从此以后,它就是祁大人府上的看门狗了。您又能赏鸟又能看家护院,一举两得。”
她身后,祁百川捂着鼻子闷声打喷嚏,他表兄可没有这毛病,要忍住!
他猛吸了口气以镇丹田,憋了好一会,终于平息了喷嚏。
等林绥回来,他鼻头红红地道:“多谢。你这只,别出心裁。”
两人落座,林绥目光在屋内逡巡,书架上挤得满满当当,看起来他当真是喜爱诗词字画。只是字画卷轴不少还没拆封,应该是这几日作为礼品新送来的。
他喜欢哪位先生的字画?
林绥正仔细辨认,祁百川站起身隔断了她的目光。他可不是祁千江,对于作画作文根本没兴趣,连看上一眼都针扎般疼,这小女子若是投其所好故意跟他聊这个,简直就是煎熬。
“我那家仆不太懂事,路上他可曾乱讲过什么?”他抬眼,探究的目光投过来。
林绥猜他是担心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癖好曝光,摇了摇头。
“没什么,说您在长林山遇到了山匪险些遇害。”
她话说得随意,继续打量着屋内陈设:这祁大人当真是不讲究,古籍字画就随意堆在桌角,并不像传闻中说得那么珍爱。
祁百川听到长林山,心里咯噔一下,五白的嘴当真是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不过也不能都怪他,他那点能耐根本防不住她套话。这女子看似单纯,话里处处透着陷阱,让人防不胜防。
他起身随意抽了本书,意兴阑珊地翻着。
“还说了什么?”
“被捕快抓住时,嚷嚷着他家主人是税课司的主官,家中还有人在吉春府做大官,不是好欺负的。碰巧我想来大人府上探病,便带他过来了。”
……做大官的人,指得便是他了,应该没人想到祁家还有从军的儿郎吧。
若被有心人听到这话,对他便是十足的威胁。
不能留她了。
祁百川走到她背后的书架旁假装翻书,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子。他一掌下去,应该能让她晕上个把时辰,再让怀舟连夜将她带走处理掉。
屋内安静下来,林绥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沉默下来了。
她总要说点什么:“大人这宅子不错,通透方正,精致幽静。”
不知为何,祁百川站在身后,她顿觉汗毛倒竖,就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住了。
隔壁传来一声闷响。
林绥目光狐疑地看向他,这声音是身体撞在墙上发出的吧?
祁百川见此,朗声问:“怎么回事?”
连怀舟在西厢房道:“五白椅子没坐稳,摔下来了。”
说谎!这就是人身体砸在墙上的声音。从她带着小厮入府找人,这个祁大人,还有他的随从都奇奇怪怪的。她再细听,隔壁平静下来,再无半点声响。
林绥有些惴惴不安了。
敲门声响起,李婶端着茶走进来。
李婶的眼神打量人时,总让人觉得被冒犯。
她将一杯茶放在林绥面前:“吉春府不流行茶艺茶道,喝茶也不讲究,姑娘寻常喝茶吗?这是江南的顶级好茶,尝尝吧!”
她每条皱纹里都带着笑意,每句话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嫌弃。
林绥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小口吹着,却不忙喝。
李婶见此脸色垮下来,道:“这又不是开水,吹它有什么意思。您呀若想在官宦世家走动,茶道还需学学的。”
林绥低着头吹茶,也能感觉到两道锐利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妙啊!她寻常做局坑人,打量猎物也是这样的眼神,还是赶快说正事。
林绥放下杯子,眨眨眼道:“大人。我祖母年事已高,冲动之下打了您,她已经后悔了。请大人高抬贵手。”
说罢,她取出一百两银子推到他身前。
祁百川打发李婶出去,痛快地将银子收了起来。
“好说,喝茶。”
茶里的药下的很浅,药效却很足,她喝下一盏后,再醒来后怕是已经不在吉春府了。
林绥不放心道:“大人这是答应了?既然如此,您能否修书一封我带去兵马司接人。”
刚刚李婶进来送茶那眼神让她发毛,就像是在打量要下锅的食材。
虽不知这份担忧来自何处,林绥打算先撤退了,有些事她需要回去后理一理。
灯下,祁百川的脸色晦暗不明。
“祁大人,夜路难行,我这便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见她不肯饮茶,趁她起身之际,祁百川快速出手冲着她颈上击去。
林绥低着头,毫无察觉般道:“大春在府外等我回话,我将五白带过来让大人确认,总要告知他结果。”
不是说没人知道她上门?
祁百川闻言,收不住势的手改去抽出了她的发簪,木着脸毫无诚意地夸赞:“簪子挺不错的。”
她青丝垂落,愣了一瞬后,带着点羞怯地瞧着他,大方地从他指间抽回簪子,含情脉脉地道:“大人若喜欢,改日送你一支便是。”
祁百川脑子里一团乱麻,后悔刚刚就不该收手。
他怔愣之际,林绥突然出手,手里发簪向上直刺他咽喉。她眼神冷漠沁着冷光,每一招都是杀招。
祁百川不敢大意,以肘撞她左肩,右手擒她小臂,两人在方寸之间便过了几十招。林绥没料到他功夫这般好,招式上她并不露怯,只是惊觉他力气奇大,就像是孩童在与成人角力,每每被他擒住,都像是被铁钳卡住了手腕。
屋内桌案移位,椅子翻倒,闹出的动静不小。
连怀舟在隔壁听着,心道这姑娘有两下子,百川竟然没能轻易将她治服。
片刻后,祁百川两手将她箍住,眸色深沉地望着她:“不装了?”
林绥挣扎不出,莹润的双眼蒙了一层水雾,不管不顾气咻咻地骂道:“装你娘!”
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当真是想害她。
被骂了,祁百川不以为意地挑挑眉,“你装不像。我娘是大家闺秀,端庄持重。”
林绥一脚踢飞桌上的茶盏,被祁百川探臂捞回来。
“在茶里下药!不要脸!”
祁百川轻笑:“彼此彼此,你敬酒时,不也知道里面加了料?”
她手里的发簪挑破了他的领口,脖子上也多了道划痕,发簪几次擦着他鬓边戳入地板中,若不是力气小,谁胜谁负还真难料。
他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功夫不错,你爹教的?”
林绥回想着她入府后的经过,他对她起了杀意应该是自己领着那小厮进门后开始的。
哪里不对呢?明明是件该领情的好事。
哪句话让他起了杀心的?
他忌惮这小厮!为什么?有把柄在对方手中?那为何要灭她的口?怕对方向她泄露什么秘密?
隔壁的撞击声那么大,应该就是小厮发现不妙想逃,反抗时遇害了。
她一直有个疑惑,他到底是不是朝廷派下来的特使,可净慈师太说先前也有怀疑他的身份,绝对不会错。想要假冒江南世家的子弟很难的,他对祁家家中人事一清二楚,外人不清楚的细节都所知详尽,身份必定是真的。
林绥脑子里很混乱,被他制服后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谁?”
祁百川挑眉:“我就是我。”
祁百川掏出绳子将她捆好,他手法娴熟打结的手法跟普通人很不一样。
林绥破口大骂,寨子里的女人各个都是吵架的好手,祁百川听得皱眉,掏出帕子塞住她的嘴,扛起她扔在了墙角,转身出去了。
林绥脑子一片空白。夜黑风高,毁尸灭迹的好时机。
他应该是准备工具去了,杀了她尸体不好处理,需要装在箱子里连夜转移走。她这次过来没跟任何人说,等寨子里的人意识到她失踪,怕是头七都要过完了。
大寨主还在狱中,她又出事,寨子里主事的人都没有。
前些年那么艰难她都活下来了,现在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贼老天,就见不得她好过。
不能等着寨子里的人救她了,也指望不上大春。
父母去世后,这世间她不对任何人报以期待,凡事靠自己,总好过失望一场。
正想着脱身之法,祁百川回来了。
他已换了一身衣裳,利落的黑色劲装,气质沉稳眼神凌厉,就像是草丛里等待狩猎的豹子,脱掉那身官服,似乎束缚着他的东西也消失了。
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读书人可不该是这样的,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好人。
林绥心跳得快了,她毫不怀疑下一刻对方就会来个手起刀落。
祁百川蹲在她面前,看着她戒备的杏眼,“留不得你了。”
林绥吐掉口中的帕子,故作平静道:“我们谈谈。你是怕我暴露你的双重身份?杀掉我才是对你最大的不利。”
祁百川一愣,双重身份?她在说什么?
将她扛在肩上就走。看起来高挑的姑娘却很轻,交手时他就发现她力气不继,以她的腰身和腿长,不该只长这么点儿肉。
林绥还在试图说服他。
“今天的事一定会传到孟玦耳朵里,他疑心重,早晚要怀疑到你身上!我送五白过来有目共睹,我若此时消失,你京官儿的身份就要彻底暴露了,还如何整顿吉春府吏制?我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你继续做你特使,有什么不好?”
五白在衙门口拘捕不少人都见到了的,她不信事情传不到孟玦耳朵里。
她不停挣扎,鞋子踢飞了一只。
祁百川听懂了一些,停住脚步道:“我的京官儿身份?”
还想隐瞒呢?
林绥不放过任何自救的机会,忙道:“琦兰阁,我们在凝霜屋子里交手时,我看到了你袖子里的身份牙牌。我找人问过,只有京官才有这东西。税课司特使只是你的表面身份,你真实身份是京城来的巡抚吧?”
这一番话,把祁百川说愣住了,躲在暗处的连怀舟也愣了。
竟然还有如此牵强的误会?身份牙牌北地的将领很少用,他们喜用铁质的腰牌,可祁百川他们换防到此处,一直沿用了牙牌。
她动来动去,祁百川箍着她的腿问:“你设计卖给我假的无极丹,也是因为确定了我的身份,你想着用骗局激怒我,利用我帮你铲除任提领?”
林绥用绑着的双手叩了叩他的背,“你不是都猜到了,才用石头冒充银子骗我?放我下来。”
他手一松,她从他肩上滑了下来,单脚跳着捡回自己的鞋袜穿好。
月光下,她的脚也染了月色,祁百川挪开视线。
哼!他犹豫了,他有顾忌!事情已经如此,她为了自保,必须要帮他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哪怕十个也要想。
“确认大人的身份,自然不仅仅凭一块身份牙牌。凝霜的相好是京畿营的人,你帮对方带话,必然与其相识,看你对凝霜的态度,职位必定比她相好要高。”
这点倒是推测的不错。
林绥盯着鞋尖道:“大人的真实身份,出了这宅子我就会忘掉,绝对不向第二人提及。”
祁百川眼睛眯着,从窄窄的一线视野里看她:“可你是个骗子。骗子的话,我怎么敢信。若我微服暗访的事情暴露,怕是走不出这吉春府。”
他又露出了狠戾的表情。
林绥往后退了两步,偷眼打量着他:哼!承认了!他果然是京官儿。
借刀杀人,也要确定这把刀对自己没威胁才行。
她眨巴着眼睛,很快换了一副表情,杏眼里充满绵绵情意。
“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提议,能解大人的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