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接近中午时分,列车终于抵达了景德镇,火车漫长的一夜,朱郁郁怀了心事醒醒睡睡,只觉得疲倦。车停下,车厢打开的那瞬间,冬日的雾气铺面而来,令人一凛。
朱郁郁裹紧衣服随石玉下车,随着不算多的人走到景德镇火车站门口,发现这座古城与想象中大相径庭,门口几乎看不到交通指引,三两成群围着的都是黑车司机,他们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努力在拉客,给她们留下了混乱陈旧的城市印象。
她俩埋头一直走到马路上,想在路面打一辆正规出租车。这里道路狭窄,四处都是灰蒙蒙一片,只看得到古旧的住宅,以及建筑工地上扬出的尘土。
“这里可真的是座古城。”朱郁郁哈一哈气,在冬日的空气里吐出来一小片白雾。
石玉看到一辆空的出租驶过来,对它招一招手。车停在石玉身边,她从口袋里拿出500块现金,递给出租司机说道,“师傅,您的车今天我们包了,麻烦您带着我们看看哪里可以见到现场烧窑。”
出租司机有一张笑容可掬的胖脸,一边接过钱一边说道,“巧了,我家祖上几代人都是烧窑的,不过到了我们这一代,只剩我大伯一个人还在经营窑厂了,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石玉与朱郁郁对视一眼,大喜过望,将行李塞进后备箱,高高兴兴上了车。
出租车师傅很健谈,看出她们是来旅行的外地人后,车子才发动就开始一路给她俩介绍街景。
前方经过一片热闹的集市,司机热心介绍,“这里就是以前的景德镇雕塑瓷厂,以前可以做陶、拉胚、烧窑,是个老厂子,不过已经停工很久啦,现在变成了市集,有很多年轻设计师卖自己的作品,游客和年轻人很喜欢这里。”
石玉问道,“景德镇是不是处处窑口?”
“窑是很多,但是现在大多都是梭式气窑,以前烧松木的柴窑越来越少了。因为柴火窑时间太久,要靠人工去添火,现在这个年代肯花耐心的人不多啦,所以老祖宗留的东西也越来越稀罕了。”
石玉惦念着问一句,“您伯伯的窑厂是气窑还是柴窑?”
“他经营的就是柴窑。提前跟你们说一下,他性格有点古怪,一辈子不娶,心思都放在这一小片窑上,一会你们见到了,如果听他说话生硬,莫要怪罪。”
“不会,您肯带我们去参观我们已经心有感激了。”
景德镇是个神奇的城市,有着千年的文化沉淀,但在马路上却可以看到土气村民与潮流青年共同穿行。街头的住宅破旧,但又处处可以看到带着设计与造型感的瓷器作品摊铺。这座城市因为有古老的瓷器文化,被世界各地而来的设计师们揉合了艺术,奇妙地散发着一种古旧的文艺。
石玉看着窗外倒退的灰色房子,对朱郁郁说道,“有没有发现这里和沧北有一点点像?沧北街头也有很多的石雕作品。”
朱郁郁打量着街景,“沧北应该环境更差一些,毕竟做瓷器的原料是土,不用去挖山。”
“沧北以后也会减少挖山的。”石玉带着探寻答案的使命而来,这句话是轻轻给自己打气。
车子顺着城市的主路一直向前,逐渐拐进一片小山坳,在坳口处停了下来。石玉与朱郁郁走下车来,看到左侧是楼群,右侧是一个通道,一坳之隔,如从凡人的世间进入无人之境的桃花源。
师傅在前方引路走入通道,青石板石块铺在地上,野草从缝隙里顽强茂盛地钻出来。走了几米,看到两扇大开着的木门,她们走进去,经过门口码放的一捆捆切好的木头,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长罩衫,正在向砖砌的拱形门走去添柴。
出租车师傅用当地话叫了老人一声,又上前对他说清石玉与朱郁郁的来意,老师傅将手里最后一块木头丢进窑门,转回身来打量石玉与朱郁郁。
朱郁郁嘴巴乖巧,先叫一声伯伯好,再自我介绍道,“我们是南方的设计师,特意过来景德镇学习,想要给我们的产品创新,给您添麻烦了。”
老人拍拍手上的柴灰,石玉见他双手皴裂,布满了黑色的深深纹路,这是劳作带来的印记,也是岁月给他日积月累的坚持颁发的勋章。他眉眼也不抬的说道,“创新不是件容易的事,想把事做好,就要耐得住寂寞,你们年轻人不会懂的。”
“我懂。”石玉轻轻接话道,“想要通往成功就意味着必须接受孤独,但每次突破自己一点点,都会体会到这样的孤独是幸福。”
老人凝神看石玉一眼,侧身一步将路让开,随后做了个手势,请她们进到窑门口仔细观看。
在老人的介绍下,她们知道了烧窑的过程,先要将瓷器一列列整体摆放进匣钵,然后送入窑中。老人的窑体不算很大,但即使是小窑,不同位置依然会有不同温度,所以在烧制前就需要将相应的瓷器摆对位置,最后将窑门启闭,留两个小孔,一个进柴,一个点火。
出租车师傅笑呵呵在一旁向她们解说,“柴窑与气窑不同,柴窑需要更多的耐心,差不多要4天甚至30天才能出品一窑作品,老师傅还需要根据想要的火痕、重釉、或火刺的不同肌理变化规划好升温曲线。气窑就简单很多,不用一天就做完了,符合快节奏时代的需求,但是出品的东西是绝对不同的,行家一眼就看得出来,柴窑做出来的东西,釉面能做到白里泛青,温润如玉。”
“你懂那么多,还不是跑去开出租。”老人瞪他一眼。
“我不行我不行,我耐不住寂寞。”出租车师傅哂笑一下。
石玉轻轻拿起老人台面上摆放的一个青瓷茶盏,只见它薄如纸,声如磬,明如镜,表层滋润而细媚,忍不住轻轻说道,“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老人道,“这些美都是用高温淬炼换来的,青花要烧到1280度,釉里红要烧到1325度,耐住了烈火的考验,才可以将最好的形态凝固保留。”
石玉心中一动,“石头是不是也可以耐得住一千多度的高温?”
“不行,石头受热后膨胀系数不同,张力大于抗张强度会裂开。”
“那么就先改变它的形态,打碎成粉,融合其他材质再以高温淬炼,不破不立,向死而生!”石玉兴奋起来。
老人微微蹙眉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做的作品是什么,但是有一句话,是我们烧窑人都知道的,不同的心境做出来的作品一定有所不同。你做这件事的目的,会提前决定它的结果。”
“老师傅,我的产品并不是具象的作品,它是一种技术。我想要做的是改善环境,将人类制造出来的大理石垃圾赋予新的生命,改变它们被丢弃的命运。”
老人颔首,“既然这样就去大胆试吧,不要怕靠近火,只要能经得起烈火的考验,就会有无限可能。”
石玉已被刚才的假设打通了任督二脉,“我会努力来找到这个平衡点!”
老人又教她二人如何透过小孔观察窑里的火候,现场从窑口夹取试片查看烧制效果,石玉与朱郁郁饶有兴致地一直学到傍晚才向老师傅恭恭敬敬告辞。三人从窑口退出来,才发现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出租车司机送她们去酒店,石玉一路都很激动,两只手紧紧交握,如老人所说的一样,她看到了无限可能。
她们抵达已经预定好的酒店,二人下车再次向出租车师傅道谢,师傅笑呵呵向她们摆手道别,然后开车离去。
石玉与朱郁郁拖着箱子走进酒店大堂,看到公司前台小姑娘为她们预定的酒店在西山湖岸边,四周被一池湖泊所环绕,湖面就在室外,折射着温和幽静的灯光,十分美好。
她们走去酒店前台办好入住,刚刚拿到房卡,却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石总、郁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