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两人曾有过共同回忆、江练不愿再想起的一张床。
江练的脸也不自觉地烫了起来,可双手被夏殊死死扣住——这小子明明病得整个人都打晃,却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她只能故意沉下脸:“你再不放手我就……”
“你就怎么样?”夏殊嘲讽地接过话,又非常欠揍地重复一遍,“到底怎么样?”
江练咬牙切齿,本想上他一记无影脚,可忽然一转念,觉着还是打蛇打七寸。
她记起他对不久前乔治余那事儿心心念念,便道:“咱俩做个交易?你放手吃药,我就告诉你我跟乔治余怎么回事。”
夏殊动作一僵,还真半信半疑地松了手。
毕竟他虽然吃醋,但也能看出来那天两个人不大对劲的状态。夏殊心里虽然有点猜测,可这猜测终归需要一个答案去印证。
二人沉默中以目光对峙,江练颔首朝着桌上的药一瞥,夏殊方才那好似无形中炸起的一身毛终于被捋顺了似的,终于听话地伸出爪子吃药了。
江练心说,真费劲啊,这小祖宗,吃个药还要搞得这么九曲十八弯。
可好在这点承诺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眼见着他终于把药吞了个干净,就一五一十地交代——她妈江芸女士催婚催得魔怔,直接找到了公司。她丢不起那个人,乔治余临时救场,却也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夏殊默默听着,不由嘴角一勾。
还真跟他想得差不多。
可乔治余借着帮忙宣示主权、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这事儿,她是真不清楚,还是装不知道?
夏殊嘴唇颤了颤,本想借机点她一点,可竟从她那段话中想起了不久前高曼宇那些不堪入耳的质问。
不知是不是烧坏了脑子,疑问脱口而出:“你和阿姨……关系不好?”
江练的眉头蜻蜓点水似的皱了下,侧过脸去权当没听见,更没有回答。
很明显,再往下就是难言之隐了。
夏殊沉默了片刻,兴许是回过味了。他没有勉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练,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话锋一转:
“你刚才说了受人之托,在我好之前不会走,是吧?”
江练忽然感到点异样,可说出话的就跟那泼出去的水,没办法否认。
她刚要开口,翻车就在眼镜里亮出了警告。
它显示提醒江练做人道德感不用那么高,然后给出了两条应对方案——
1、敷衍转移话题
2、借口直接溜走
江练眼珠子在这两个选择上还没轮流几个来回,前面夏殊的面孔就蓦地贴了过来。
他沉着脸打量了下她鼻梁上的眼镜,直接抬手给摘掉,丢在床上了。
江练顿时傻眼:“你干什么!”
“你总在我面前戴什么蓝光镜?我脸又不是oled屏。”夏殊不太满意地扫了眼被莫名嫌弃的翻车,“走,打游戏去。”
江练有点心惊,总隐约觉得他好像察觉了什么,一时不敢轻取妄动,目光依依不舍地黏在翻车身上,反而忽略了他上一句话。
等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被带到书房的游戏机前了。
夏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戴上了只黑口罩,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咳声。他将手柄朝江练面前一丢:“大乱斗,咱俩比一比?”
江练满心不解:“比什么……不对,为什么要比?”
夏殊不由分说地启动游戏:“借比赛来玩真心话。每局一次,输了的人主动。”他见江练变了脸色,便不紧不慢地补充,“你别紧张,不是那种一问一答,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实话就行。爱吃的水果,喜欢的游戏……”
江练的心情在他这一番话中跌宕起伏,从警惕到紧张,又从抗拒到茫然。她紧紧抓着手柄:“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今天一晚,只这一晚——把这里当成隔绝在世界之外的一片天地?我们说的话、做的事都只会留在这晚,明天太阳升起,就都会埋在过去。”夏殊转眸望着她,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挑起,“在这里你没有害怕,也不需要逃避,有些平时说不出的话,过不去的坎儿,都趁着这个机会一口气释放出来,好不好?”
他不负气的时候声音很好听悦耳,讲话也不疾不徐,仿佛夏日山间的小溪,潺潺流淌。
顿了顿,他又玩笑似的补了句:“就权当是咱们穿越到了任天堂,卡比会吃掉你所有的秘密。”
江练听得有些恍惚,而前方游戏开始的音乐也紧追不舍地响起,她匆忙地提起精神,投入到战斗里去。
两个人都算是大乱斗的老玩家,一招一式都打得酣畅淋漓。第一局结束时夏殊又一次被击飞到场外,江练险胜之下长长出了口气。
却听那边夏殊轻轻一咳,云淡风轻地丢出了颗炸弹:
“赢了?厉害啊。那就从我开始吧,我想想……”他微微垂眸,语气不咸不淡,“我是我爸的私生子,我跟我哥——就是夏光,我俩是同母异父。但我跟他,比跟我爸要亲。”
江练被这短短一句话惊得无以复加,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来:“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走向?
“挺狗血的,没必要这么惊讶。”夏殊笑了笑,身体悠悠地依着身后的沙发,“我虽然很少提这件事,但也从来不跟人藏着掖着。他当年对我妈始乱终弃,娶了别人,过了几年不知怎么回过味跑回来要当我的便宜爹,我当然——”他眼中多了些嘲讽,“接受了。”
江练悄悄瞟了他几眼,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单身母亲拉扯孩子长大太辛苦,各种艰辛自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
那次生日宴会上看得出来,夏殊父亲是个身份不凡的商人。若他肯浪子回头——哪怕那良心没多少真,但他既然愿意主动认夏殊这个儿子,必然也不愿亏待。
江练张口就想安慰,可“当事人”都满脸的无所谓,便干脆问自己想问的:
“你不想原谅他?所以那天宴会上你特地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难堪?”
夏殊淡淡地道:“他是我亲爸,我俩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大的仇也过去了。虽然对我妈还是横眉冷对的,可自从认了我,物质上从没缺过,你说父子间能有多大的仇?我平时那些出格的行为,不过就是发泄发泄,谁家还没个嘴唇碰牙齿的时候了?”他语速飞快地说了一连串让江练倍感意外的话,却忽然一声嗤笑,黑漆漆的眸子冷了下来。
“这是说给他们听的。”他微挑的眼尾透着嘲讽,语气忽然变了调,“我哥一直对我很好,自从知道我身份后就想尽办法护着我、补偿我。我妈更是痛苦了那么多年,有了一丝曙光就想息事宁人,总把错误归咎在自己身上,妄想以后一家子还能和和美美……”
江练一怔,脑子里忽然浮现了江芸年轻时的模样。
江父当年也是一次又一次地跪在江芸面前,声声哀求下,她每次都选择和着血泪吞下那些恨与苦,自欺欺人地粉饰着虚假的太平。
“我不想凭着一己之私辜负那些我爱的、也爱我人的愿望。他们这样想,我便这样说,便假装这样做。”夏殊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母子当年受过多少屈辱折磨。他突如其来的悔过根本不能补偿什么,我没有父亲,从前没有,现在也一样,就像他这辈子,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一分一毫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