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气说了这些,最后几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大概是说得尽了兴,连方才有些紧绷的身体都随之放松下来。
江练也蓦地回过神,这才察觉听了这一番话,自己也仿佛出了口气一般,觉得十分痛快。
或许是之前他言语有了铺垫,或许也是这风格独特的游戏室真的像是另一番不同于现实的天地,江练心中忽然痒痒的,如同那些深藏的压抑找到了流泻的道路一般。
她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夏殊那边朝屏幕示意 :“继续,下一局。”
她咬了咬唇,握紧手柄,再次投入到游戏。
很快又一局结束,夏殊换了个熟练的英雄后水平大涨,二人激烈交战,最终江练不敌险败。
其中当然也有她心不在焉的主要原因。
而不久前她又被平白无故地被塞了一堆爱恨纠葛的往事,她觉着心里的倾诉欲竟愈发高涨,那些不见天日的秘密仿佛咕噜咕噜地往外冒,一直挤到了嗓子眼。
夏殊没看她,只是一边选游戏地图一边搭话:“你呢,想说点什么?”
这句话仿佛无形中按下了开关,那点纠结来纠结去的犹豫顿时一扫而光。
江练心一横,虽然没打算把那点不愿回首的往事交代出来,却委婉地换了个开头:“你有什么最害怕的事吗?”
这问题过于宽泛,夏殊却瞬间领会。
所谓的害怕并非精神上的恐惧,而是心中经久不散的阴影。
他张口便道:“有。我曾经最怕被抛弃与失去。可我想抓住的东西太多,却往往适得其反。”
此时药劲儿好像上来了,他的声音本就很轻,话的末尾竟已经变得有些微不可闻。
江练的目光却有些空洞地望着一个方向。
自夏殊倾诉时,在她脑海中浮现的江芸就一直没消失过。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只有她能看见的角落里,神色幽幽,脸色惨白,跟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似的。
母女俩就这么对视了很久,江练才道:“我最怕自己会变得和我妈一样。”
夏殊不看她,也不回答,像是座沉默倾听的雕像。
这种无声的反馈给了她勇气,她吸了吸气,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一些:
“但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我极力躲她、抗拒她,以为和她分开够久,前半生那些烂账就会一笔勾销,后半生也会毫无瓜葛。可我却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像她,愈发没办法接受生活脱离我原有的控制,稍有偏离我就会陷入惊恐、会想发狂,然后依赖于那些毫无建设的法子,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缝缝补补,骗自己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说着,江练短暂地歇了口气,本想就此打住,可既然开闸放了水,哪里还能止得住?
她不管、也不看身边夏殊会是什么神色和目光,继续道:
“她把人生寄托于爱情男人和婚姻,她清楚这是错的,却死不悔改,想再把这段人生强加在我身上,借着我去修整她无可救药的错漏。所以我每天做梦都在想,我就算死,也不想重蹈她人生的覆辙!”
一个人要多可怜,才会把自己的人生死死定绑定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曾经和江芸生活的那段青春岁月是她这辈子都难忘的噩梦,这让她以后的每分每秒,但凡和她的轨迹有一丝一毫的重合,都让她如临大敌。
她不想恋爱,不想结婚,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和别人绑定,也不想去赌这一点的可能性:透过每段途径她生活的爱情,哪怕只是窥见一眼,仿佛都能看到与江芸人生相仿的未来。
可怕至极。
直到最后一个字出了口,江练才察觉自己拿本该镇定自若的声音不知何时,早已变了调。
想起刚才那番没头没脑的宣泄,江练一个激灵,几乎是惊恐地转头望向夏殊:
这小祖宗却睡着了。
药效上头,他终于撑不住,耷拉着脑袋,半坐半倚地进入梦乡。
什么叫劫后余生?
江练这次可算是体会到了,可与此同时是宣泄后的神清气爽。
她怔怔地看着夏殊,心想:这些问题原来我都清楚得很嘛。
两人并排坐着,距离不远不近,她能听见他又轻又稳的呼吸声,配上那张英俊好看的脸——早已不见醒时的拽天拽地,而是乖得不可思议。
这时江练心不痒了,手痒。
她谨慎地观察了会儿,伸出一根手指,朝夏殊的胳膊轻轻一戳。
不想他身子一晃,整个人沉甸甸地就栽到了江练的肩膀上。
江练吓得呼吸都停了片刻,正庆幸没把他吵醒的时候,肩上的少年忽然长睫一颤,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间,江练心惊胆战地刚想说话,却见他半梦半醒地垂下眸子,眼里透着几分不清不醒的委屈。
他的下巴戳着她的肩窝,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迷迷糊糊地吐出了三个字——
他说:“我爱你。”
江练一愣,心跳骤然失速。
下一秒,他就又沉沉睡去了。
江练鼓起莫大勇气伸出的手,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搭在夏殊的肩上。
面前的屏幕仍是游戏的结算画面,看着那闪烁的“下一局”的标志,她真的很想把肩上的少年摇醒,再赢下一次对决后从他口中问出一个答案:
为什么?
为什么你爱的人会是我?
江练失神地出了房间,先到客厅给银手倒好了水和猫粮,然后坐在吧台的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
不远处是被丢在沙发上的翻车,红灯闪烁,像召唤,也像是抱怨。
江练看着它,有点心虚地别过头去,重拾了下心情,还是把眼镜给戴上了。
以搜集数据为食的翻车立刻张牙舞爪地质问:“你怎么不带着我!刚才发生什么了?你记不记得我们的任务,有没有坚守底线?”
在这一连串的夺命连环问下,江练想起了不久前和夏殊的约定。
今晚的一切都会被埋在过去,都与现实无关。
于是她气定神闲地扯谎:“没有,一切正常。”
翻车将信将疑地开启扫描,对着她面部一通分析——也不知是不是江练足够坚定,竟把这火眼金睛的AI给唬弄过去了!
江练淡定地抿了口水,心中却打起了鼓。
她之前是不是有点太依赖这眼镜了?
又等了会儿,江练去房间看了看,发现夏殊的脸色好了不少,烧也渐渐褪去。
她本着好事做到底的原则悄悄摸回家里,打算找点食材,循着记忆里陈妤的手法给他煮点粥喝。
可刚开门,就跟陈妤撞了个面对面。
陈妤的表情多少有点刚:“我听见你出门就醒了,看你去了对门,那个……有点担心,没事儿吧?”
她说得支支吾吾,显然还没过去几天前的坎儿。
自从高曼宇闹事后,二人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也都是尽量低头不见抬头见。
倒不是矛盾不可调和,而是对于之前矛盾的症结,谁都没办法给出个可以解决的方案。
它就好像是一颗被暂时掩埋的炸弹,若不处理,终有一天还会爆发。
若换做平时,江练接了陈妤的话茬,二人三言两语间就会和好如初,此事再次揭过不提。
可今晚——特别是方才倾吐了那些话后,她心中的灯无故又亮起了几盏,好似有了方向。
江练想了想,没答她的话,而是突然问道:
“你和高曼宇的公司……你的投资占了多少?”
陈妤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江练笑了笑:“小妤,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