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那四个字出口的一瞬间,江练的脑子忽然不转了。
她也就宛如痴呆、自找苦吃地开口问:“你说什么?”
夏殊胸口微微起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练:“我喜欢你,再说几遍也是一样的。”
然后她想:
夏老师疯了。
几分钟后,江练撑着面上的平静,实则脚步发虚地钻进了楼下的一家咖啡厅。
半杯咖啡下了肚,她才回忆起自己奔走而逃前、夏殊忽然告白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首先是场面,还算撑得住,面对夏殊那双算得可谓认真至极、翻滚着克制与隐忍的眼睛,她很快回过神,冷淡地表示“谢谢你的欣赏,但我目前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然后夏殊是怎么说的?好像是什么“我也没想过和你确认什么关系,只是不想让你有误会,只想对你表个态,或者……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记得自己当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彼时身边没有乔治余挡枪子儿,江练久违地感受到了无助。
然后她是怎么回的?
应该是继续端着她那内里颤巍巍的高冷范儿,蹩脚地告诉他:“抱歉,我不想给你,也不想给任何男人机会。”
随即她清了清嗓子,刚想警告他划清私人与工作的那条线,就听夏殊近乎尖锐的质问:
“任何男人?可今天早上那位程先生看你的目光——难道你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如果说前面的话只是一颗子弹,那最后这句,就算得上是一管炸开的雷。
程屿向来是被江练划进“安全区”,和乔治余不相上下的你那一拨人,在她这社交贫乏、好友稀少的人生中,约等于家人一般的存在。
夏殊这一句看似简单的质问,无声中在她死守的领地中越出了一大步的界。
江练从震惊中回了魂,神色彻底结成了冰。
她唇角勾着一抹嘲讽,向夏殊靠近几步:“你刚才说,我不能当做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夏殊嘴唇微动,还没开口,江练就抢了他的话,带着冰冷的警示:“你听好了,我觉得没发生,就是没发生。夏殊,一时昏头缠着我事儿小,但你没资格对我身边人指手画脚,懂吗?”
说完,她推门而去。
可心里到底还是乱成了一只乌糟糟的麻球,一路上她走得快了点,坐下后半天都觉得喘不过气,心里那股恶心劲儿直朝着喉咙翻涌,连忙又灌了几口咖啡才压下去。
她琢磨着,夏殊才跟她见过几次,怎么就能轻言喜欢?那这喜欢该有多不值钱?
江练揣着满肚子的心思,一脸木然地望着落地窗外。外面如往日一般忙碌繁华,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可她看不见,在她的眼中,明净的玻璃上倒影出了她熟悉的人影,耳边是夏殊那几句话,车轱辘似的来来回回播放,最后与一个男人哀求的声音重叠:
“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了……”
是玻璃上那男人发出的,他一身人模狗样的西装,高大的身躯,却卑微地跪在地上,捧着面前女人的双腿。
那女人穿着白到刺眼的毛衣,整个人枯瘦得好似一支竹竿。伴随着男人哀求一声,胳膊一动,她身子便摇摇欲地一晃,好似下一刻就要被摇散了倒地似的。
可男人求了半天,她却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却被晃得没了魂,不知多久才干巴巴地说:“你不去找她了?”
男人一听,忙不迭点头,死狗似的匍匐在女人的脚前哭泣,女人也跟个标本一样任他这样毫无尊严地鬼哭狼嚎,偶尔眼珠子动一动。
下一秒,男人不见了,变成了个浑身颤抖的小姑娘。她鹌鹑似的挤在墙角里,刚站口吐出一个“妈”字,就被面前的竹竿女人反手刮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母女是一个模字里刻出来的瘦弱,可女人却力气大得惊人,一巴掌把女孩打得滑出半米远,在地上摔了个结实。她却毫不心疼,歇斯底里地对着女孩吼:“你跟谁约会了?和你约会的那个男孩是谁?!”
女孩捂着脸,声音跟蚊子似的:“我没有……”
她这一解释,就好像触了女人逆鳞似的,她一把揪起女孩的头发,也不知是悲还是怒,用那张满是泪水的狰狞面孔对着女孩:“江练,我和你说过,不能相信男人……不能!不能给男人任何机会……”
看着自家亲妈女鬼似的脸,换谁谁能听进去啊?
如今这段记忆再一次重现,江练发现,她当时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些字字刻骨铭心的话,而是疼。
脸疼,骨头疼,面对母亲那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面孔,心里更是疼。
而恰逢此时,一辆自行车打着铃从窗外经过,玻璃上的一幕幕被这响动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缓缓散去。
而这一场只有江练能看见的“小剧场”结束后,她的心情也渐渐冷静下来。
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咖啡杯,心里有了打算。
这事儿她决定冷处理。
现在想来,夏殊正处在很容易头脑一热的年龄,她也能非常勉强地稍微理解一点他这不合时宜的“动情”。
而从今天夏殊的举动上来看,能挑工作结束的时间来找她掰扯,应该也不是个不明是非的人,更不至于因为这一点事就闹得公司人尽皆知,双方都没了尊严。
况且……海王么,最能翻篇的就是心上人。最晚也就是等到《三十七度》的合作结束,双方一拍两散,各自阳关独木,再无瓜葛。
至于态度……
江练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两个人不久前的对话,面无表情地抠了半天的字眼,觉着拒绝得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的问题,这才给自己吃了定心丸似的,松了口气。
有了决定后,她在脑子里飞快整理了下几个阶段需要对接的重要工作,琢磨着合作初期夏殊在公司出现的时间会比较多,干脆随便找了个理由,向乔治余申请了几天在家办公。
得到乔治余的回复后,江练又叫助理取来了她落在办公室的东西,就在咖啡厅工作,也能消磨时光。
电脑屏幕中,光标有规律地跳动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游戏主人公与几位男角色的对话。
面对几名男人或是深情、或是热烈的表白,江练可以让女主有无数种方式的回应,无数种缠绵暧昧的拉扯,唯独不能写出她深藏心中的那句真话——
爱情于她,如洪水猛兽,令她避之不及。
江练在咖啡厅坐到夕阳下,刚合上了电脑,就接到了程屿的电话。如上次见面时所说,他找她叙旧。
或许是出于对多年交情的自信,夏殊的质问并为给她造成多大的困扰,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江练时常与程屿见面,也算是给不想回家的自己找了个充足的理由。
倒不是两人有多投缘,可到底是知根知底的旧相识,一个与过去有关的小小话题都能把话匣子打得彻彻底底,好像永远说不完似的。
几天里,两人把曾经的“旧账”翻了个遍,而那层因多年未见而形成的小疏离,也逐渐烟消云散了。
这一晚,江练带着程屿去一家经常光顾的静吧坐了坐,听了几首怀旧的老歌,又借着酒劲儿上头,偷偷溜进了之前的大学。
看着后门处那个熟悉的、仅“一人通行”的门洞,江练笑出了声。
当年上了大学,初尝“叛逆”的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违反了校规,在寝室熄灯后被室友们和程屿的一群朋友们连推带搡地从这里给弄了出去。
然后一群燃烧着青春火苗的青瓜蛋子们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人一瓶啤酒,却喝得跟天宫仙露似的,那涩口而微苦的味道竟然一直甜到了心里去。
虽然是挺久的事了,可本能反应好像还刻在骨子里。江练钻门洞钻得轻车熟路,还不忘守在里面给程屿把风,然后两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跟做贼一样,一路溜到了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
那是大学校园里风景最好的一块地方,也是小情侣们卿卿我我的圣地。此刻虽然宿舍已经熄灯了,却也还是有和他们当年一样的叛逆青年,三三两两地在这里扎堆谈情、聊天。
江练大老远就看见花园里星星点点的灯光,前些年的记忆一股脑的涌上心头,难免多了些激动,也不顾脚下蹬着的是一双恨天高,一路小跑扎了进去。
正燃烧青春的学生们对这两位“社会闲散人员”没兴趣,江练和程屿自然也就轻车熟路地挑了绝佳的好位置——能赏月能吹风,偶尔还能听听周围小情侣们的悄悄话。
程屿坐在江练身边,变魔术似的从风衣里摸出两罐这学校商店专属的冒牌货鸡尾酒。
也不知是不是那年他们翘课偷喝被抓住过,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此时递酒的动作多少显得有点鬼鬼祟祟。
江练这时候看他,才多了点当年的味道。
沉默寡言,虽然顶着一张耐看的脸,也是众人心目中遥不可及的优秀学长,可亲近的人中能感觉出来,他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透着点固执与认真、又有些可爱的木讷。
江练其实喝得不多。除了那晚的意外,她此前的每次应酬都很有度,今晚也不例外,只是扯开拉环抿了两口就算完,却还是忍不住感慨:
“包装还是那个包装,可喝着却不是那个味道了。”
程屿斜着她:“我怎么觉着你这话里有话呢?”
江练也不否认,她笑了笑:“你要是心里有鬼,当然就会觉着说的是你。咱俩都吃吃喝喝这些天了,怎么还撬不开你那张嘴?”
见她也开始把话往挑开了说,程屿也不搞那些个弯弯绕绕:“给个提示?你指哪方面?”
“别再讲什么缘分不缘分那套了,我那游戏的开发日志,不是你自己找着的吧?”江练捏着冰凉的罐子,贴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降温,正巧侧目对上程屿有些惊讶的双眼,“你直接招吧,是你联系的乔治余,还是乔治余联系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