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练终于把脑子里那些记忆整理了差不多,才半开玩笑似的感叹:“我怎么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是个青年才俊呢?”
“现在也不晚,以后你有的是时间了解我的优秀。”程屿破天荒地贫了几句,拉开车门,“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等你空下来,咱们找家好的咖啡厅忆往昔。”
看着敞开的车门,江练心里虽有一肚子的疑问,却还是看在上班快迟到的份儿上,客套地应声道了谢。
可人刚上了一半,后面就伸出了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车门。
江练一回头,对上夏殊那双冷冰冰的、不辨喜怒的眼睛。
只见他看了看手表,非常不要脸地道:“江总去公司?方不方便稍我一程?”
江练看见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是上次见面时她脸色不够臭吗?态度不够冷吗?这小子不明白什么叫距离感吗?
质问在嘴边翻涌,可看在程屿的面儿上她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只是非常公式化地朝他一点头:“不好意思夏老师,不太方便。”随即敷衍地向程屿介绍,“我邻居。”
夏殊显然对这个介绍不太满意,他眉头一挑,张口就道:“具体来说是昨晚一起过夜——”
话没说完,江练大惊之下一阵狂咳,掩去了夏殊的后半句,反手揪住他的衣领直接将他甩进了车。
“不就是一起上班吗?”面无表情地扫了夏殊一眼,硬生生将火气咽了下去,“走吧,程屿。”
夏殊跟抹布似的丢进了后座,却不耽误他一脸的心满意足,还不忘朝前面的程屿颔首打招呼:“麻烦哥了。”
程屿扶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
虽是与夏殊初次见面,可也只是三两眼间,程屿就看出了这毛头小子心里的算计和斤两。
两人借着后车镜无声对视了一瞬,程屿立刻唇角一勾,仿佛一位宽容温和的长辈:“不就是让邻家弟弟搭个顺风车吗?别客气。”
这一句话出了口,不知怎的,两个男人之间虽没再言语,可那看不着摸不见的空气仿佛长了棱角似的,顿时尖利了起来。
一路上,车上的气氛别扭到尴尬,好在有程屿游刃有余地找话题,借着几番妙语连珠才稍稍缓和。
江练这才得知,这位空降的故人,是乔治余找来的。
“我才回国不久,发现我们国家的游戏业这几年的发展很令人惊喜。”程屿不紧不慢地解释,“独立游戏工作室雨后春笋似的,一家接着一家,质量都不容小觑,然后我看到了你的开发日志。”
江练也不和他客气:“是乔治余给你看的吧?”
“说实话吗?都是缘分。”程屿一脸的诚恳,“我在各平台上大浪淘金,联系了不止一家,你的还真就莫名对我胃口。”
这么巧的事,江练自然是不信的。
她虽然担着乔治余公司制作人的的职位,但想做独立游戏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真正成功的人寥寥无几。
光去那些个游戏平台上看就知道,每天满怀期待上架的游戏多少,而每天默默无闻、沉入黑暗的又有多少。
江练没什么大富大贵、名利双收的梦,但就像那些无数人就算成年后,心中也总有一捧与年少热爱有关的火苗经久不熄。而她想做点游戏,不想去迎合,纯粹为了快乐的那种。
这梦想有点令她难以启齿,也嫌少提起。而一款游戏所需的工程量可谓是庞大,想一人完成,难如登天。可在江练看来,第一,对她来说只要用心,许多不可能就会变成可能;第二,她有的是时间。
而她继续以只鱼的身份在小站平台上缓慢地更新着开发日志,从来也不盼着什么投资、合作人从天而降,守着这么个属于她自己的小“秘密”也算开心。直到某天,这事儿无意中被乔治余发现……
乔治余承诺给她自由,也可以包揽后续独立游戏相关的开发、合作方的筛选。而已经处在创作瓶颈期的江练也默许了,或许这也算是一种方向。
只是她那八字没一撇的开发日志……怎么就如得了程屿这看似成功人士的法眼?
可江练不愿在多年后重逢的今日说破,只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算默许了他对所谓缘分的诠释。反而一旁的夏殊抬起眼皮,一针见血地问:“您不会觉得国内游戏业遍地黄金吧?”
他的语气明显有些夹枪带刺,程屿却海纳百川似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反而特有耐心地应着:“这话看怎么理解。”
夏殊悠悠地吐出一个字:“哦?”
“时代不同了吧?我和你打个比方,游戏禁令那几年,你哪怕有创意、有机遇,也很难做出成果或有什么收获。再说禁令解除后的成长阶段,玩家们、制作人们都是如饥似渴,有需有求,创意与机遇有其一,就有很大概率得到回报。”程屿的语气不疾不徐,还适时地停顿了下,仿佛在给夏殊消化的时机,“可现在呢?”他又笑了笑,“这位小……兄弟,我看你也像是懂行的,对市场肯定也有一定的了解。除去各大资源庞大的大厂,哪家不是骑驴找马?遍地黄金这种说法,未免有点太一锤定音。”
这一段话从态度、道理、逻辑上,都可以算是无可挑剔。
夏殊神色淡漠地望着车窗外,或许是不想自己太讨嫌,也没再吭声。
而两人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倒让江练想起,身边原来还有位不安分的“祖宗”。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话题:“工作的事儿到时候再说吧。你呢,这几年在国外怎么样?”
这话一出,很明显就是想将夏殊排除在外。
于是从头到尾,他端着张面无表情的脸,除了喘气外没再发出任何动静。
到了公司楼下,江练和程屿道了别,独自地下了车,看只是眼风扫过时,清楚地看到了夏殊表情中的欲言又止。
她一走,两个男人就被扔在了后头。
夏殊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没走两步,就听程屿在后面带着笑意开口:“你好像不喜欢我啊?”
夏殊嘎嘣一声把薄荷糖咬了个粉碎,连头也不回:“明摆着的事儿还问什么?你也一样不喜欢我。”
在工作上,江练主打的就是个力求完美、绝不出错。只要她一脚踏进公司,就是踏进了与她私人生活相反的另一个世界,竭力不被私生活所波及。
而这个上午,她却尝足了提心吊胆的滋味,属于时刻备战状态——她总觉得早晨时夏殊的欲言又止不是好预兆,谁知道他还要搞什么幺蛾子?
可时光飞逝,整个上午,办公室都平静得不行。
江练放下手里的工作,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多心了的时候,这山路一般九曲十八弯的意外就来了。
落地窗户外,夏殊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朝着落地的玻璃敲了几下。
江练:“……”
她手指抵着太阳穴,竭尽全力将一心窝的火都压了下去,不愿让同事看到端倪。
再抬头时,她已经换上了毫无瑕疵的微笑:“夏老师请进,有什么问题吗?”
看他那阵仗,不像是来谈工作。
夏殊推开门,也不含糊。他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午休了,一起吃个饭?”
江练有点意外地挑了下眉,确认了下时间。
这小子还挺识趣,没挑工作工作的时候来打扰。
可江练懒得再找什么小资咖啡馆跟他风花雪月,她直接把夏殊带到了公司少有人光顾的楼梯间,单刀直入地开口:“你到底想怎么样?”
本来昨晚的事就卡在个不尴不尬的边缘,如果双方都是聪明人,就一起装个傻、翻个篇,说过去就也过去了。
而他一副“阴魂不散”的姿态,到底是想借此威胁,还是讨个说法?
夏殊先是一愣,随即被她这夹杂着不耐烦的、公事公办的态度惹恼了。
他骨子里的逆反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像家里那猫似的,心情好时让你顺毛捋捋,可谁要非逆着毛撸那么几下,挨上几爪子都算轻的。
夏殊看着眼前充满戒备与抗拒的江练,又回到了初见时那种漫不经心、甚至带着调侃的语气:“我想怎么样?我能怎么样?你何必每次见我都这么避之不及,别人看了,反而觉得是欲盖弥彰。”
江练冷眼看着他:“我们打工人的午休时间很宝贵,你可别告诉我,找我来就是了说这几句一点营养都没有的废话?”
她不像他之前遇到的那些姑娘一样,遇到胡搅蛮缠就乱了阵脚,反而将他衬得狗急跳墙、无理取闹。
夏殊沉默片刻,这才又一次刷新了自己对“只鱼”的认知。
硬碰硬,或许是要不得。
于是他终于收了那满身的刺儿,抬起那双黑漆漆的、好像还有点湿漉漉的眸子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江练,昨天晚上……你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声音很低,只在空荡的楼梯间激起了很轻的回音。再次撞进耳边时,江练觉得自己好像还听到了那么一丝委屈。
江练不是冲动的人,也生怕自己会错了意,只得压着怒气问清楚:
“所以我在问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在昨晚之前,两个人还可能因为那些陈年往事往仇家发展,总不能……
江练也觉得匪夷所思,似笑非笑地阴阳了他一句:“总不能叫我对你负责——”
“江练。”夏殊沉声打断,“你别把我当随便糊弄的小孩儿!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今早莫鸳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我也不想大费周章地解释她和我到底什么关系,我只是希望你……”
江练听了几句就觉得腻了,抬手打断:“莫鸳话中的真与假我根本不在乎,你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她想起这一早上的折腾,终于拉下脸,“夏老师,我看你不像在乎风言风语的人,为什么就逮着我不放?是当年游戏主播那事没翻篇吗?如果是,我给你道歉,如果不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此刻她的目光几乎是挑衅的,仿佛在说:你倒是说,我看你还能翻出什么花儿。
而短暂的停顿后,她得到了对方的回答。
“我喜欢你。”夏殊平静地看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昨晚我不能当成一场眨眼就过的意外,我也不能任由别人在你的面前诋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