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练平时向来是生活与工作泾渭分明，只要出了公司，同事老板都能做朋友，绝不愿在社交场合、休闲时间里提及工作相关。
所以她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年纪轻轻、不懂乐趣的人？
夏殊的房间同样是黑白灰的极简风格，只是个人喜好一目了然——一整面墙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游戏光碟、卡带，侧面还放了一只几乎支到了顶棚的手柄架，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最吸睛的是趴在猫窝里的，一只近一米长的黑色缅因猫，懒洋洋地撑着一双绿色的眸子，那副拽天拽地、不屑一顾的模样还真跟它主子如出一辙。
一看见猫，江练脸上那职业女性的面具挂不住了。她看夏殊没阻拦，忍不住试探着上前撸了几把，觉得手感好，便愈发收不住。
夏殊简短地介绍：“他叫银手。”
“强尼·银手？”江练忍不住乐了，捧着那一张毛茸茸的、透着不屑的大猫脸，“你别说，还真挺像。”
“喜欢可以经常来看。”夏殊直接坐在沙发上，一扬下巴，“今天先谈正事。”
江练试图唤起他心底的一丝人性：“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吧？知道我下班了吧？”
夏殊头也不回：“贵公司合同别出心裁，游戏项目不按套路，我要求特殊一点也不算过分吧？”
江练：“……”
都他娘的是乔治余的锅。
不过这小年轻打的是什么算盘，她如今也算明白了几分：公司里装高冷摆谱，私底下反而自己列出条条框框，思来想去应该就是价格。
既然能把话谈开，双方也都不必装模作样，江练干脆坐到夏殊身旁，开门见山：“说吧，加多少价。”
他应该是刚洗完澡，随便套了件干净的T恤，白得十分扎眼，半干的黑发贴着脸颊，看着是帅气清冷那挂。
可如今在江练看来，他已然变成了暗藏八百个心眼的滑头。
只见夏殊悠悠地拧开一瓶矿泉水，然后在江练故作平静的目光下，缓缓地拿起了桌上的……手柄？
“给我打BOSS吧。”夏殊无视江练的满面震惊，语气平淡地道，“打过了，合同我就签。”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件需要花时间去消化的事。
但对于江练来说，当她握上手柄、面对BOSS的那一刻，其他的东西也就无关紧要了。
熟悉的游戏，熟悉的BOSS，《只狼》里大名鼎鼎的一心，当初多少个夜晚把她虐得难以入睡，坐在屏幕前双眼通红。
如今对方的一招一式早就烂熟于心了。
夏殊坐在江练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怎的，黑漆漆的眸子竟多了一丝光亮。
她几乎是游刃有余地操作着屏幕里的人物躲闪、拼刀，将对手的血量一点点消磨。
屋子本就不大，一男一女坐得很近,或许是由于夏殊的目光过于意味不明，暧昧的气息油然而生，可屏幕中的刀光剑影，耳边的兵器清脆的摩擦，令一抹浓重的热烈，在这暧昧中缓缓滋生。
眼见BOSS的血快磨到了底，夏殊的心情和那血条却截然相反：他现在开心得很。
算起来应该有六七年了吧。
夏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非常微妙地拉远了和她的距离，却能将她看得更完整、清楚些。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她相遇。
几分钟后，江练无伤通关BOSS，她面无表情地将手柄往桌上一放，转而望着夏殊：“打完了，心里有答案了？”
听到这样的话，夏殊也不意外：“看来你也不打算瞒了。”
“游戏至少三周目了，一个此刻你已经通关了两次的BOSS……”江练的声音明显带着不悦，“你犯得上让我一个陌生人帮你再打一次？又何必公私不分，把与我们公司的合同都赌上了，就为了试探我只鱼的身份？”
所以说她非常讨厌小年轻们自以为是的小心思。
夏殊却丝毫没有被戳穿后的尴尬，竟气定神闲地反问：“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么费尽心思？”
江练斜眼看他：这她倒是猜不透。
夏殊沉默了一瞬，冷不丁开口：“你小站上无伤打一心的视频，知道我看了多少遍吗？”
江练微愣，忽然觉得呼吸都凝住了。
“我自己都数不清。”他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软骨头似的半倚在沙发上，可他的目光却仿佛于沉睡中苏醒的野兽，一步步向她逼近，“所以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只鱼？”
“你说他跟你有仇？”深更半夜的，陈妤的分贝控制不住地往上涨，被江练一把捂住了嘴。
不过这事儿确实是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荒唐至极。
据不久前夏殊所说，他们之前有一段江练本人未曾参与其中的“渊源”。
大约五六年前，江练在平台上直播还没多久，但确实因为脾气好、技术硬等特质吸引了一小波的粉丝。
江练虽然不是个惯于同粉丝热情交流的人，但大多粉丝的留言、私信她也会看，设计到游戏技术上的问题，也会在群里与粉丝讨论，可涉及私人方面，她向来都是保持沉默。
态度决定距离，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的粉丝中鲜少会出现狂热分子。
而某天，她忽然接到一位自称某公司、某小网红经纪人的好友申请，对方非常热切地表示，自家一位还算有名气的小网红，想与江练一起直播游戏。
为了证明此网红虽然与江练领域不同，但游戏技术过硬，对方还发了自家网红一个速通的视频。
江练看了后，很诚实地给出了评价：打得很好。
随即又很直白地给出了回答：不合作。
对方属实没想到江练回答得这么干脆，因为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笔双赢的买卖，彼时的江练年轻气盛，直接反问对方一句话：
你猜我为什么不叫双鱼？
对方这才偃旗息鼓。
潜台词很明显：老娘就是不乐意抱团。
说到这，陈妤已经明白了几分：“你别告诉我，那小网红是夏殊。”
江练一扯嘴角：“这可真是孽缘。”
从夏殊家出来后，江练还给他经纪人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当年是自己毫不留情的拒绝彻底浇灭了夏殊游戏主播的梦，他当初还跟公司打赌：这次抓不到只鱼合作，他以后绝不再提直播一事。
“按理来说，这事儿怪不着我，谁知道他早几年犯傻，打这种不着边际的赌，还把错处赖到别人身上？”江练一顿，忍不住补充，“不过他这么小心眼的人，也没道理可讲。”
陈妤觉得一脑袋浆糊：“你BOSS给他打了，他真就把合同签了，跟你们公司合作？”她忍不住展开想象力，“我的妈，你们这种合作关系，还不得把乔董的公司闹翻天了？”
江练猛灌几口水，深呼吸后竭力平息了心中汹涌的波涛：“不会，我给他提了醒，工作不是儿戏，意气用事对双方都没好处，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他还是好好考虑再说吧。”
然而第二天一早，江练看着早她一步到了公司，正与乔治余谈笑风生的夏殊时，脑袋开始滋儿滋儿地疼。
这臭小子怎么听不懂人话！
苗苗等一众小姑娘隔着老板的玻璃窗，被小夏大神的侧颜迷得神魂颠倒，桃花荡漾：“江总就是牛，能把大神请进来，以后咱们就和大神朝夕相处了！”
朝夕相处这四个字结结实实地刺痛了江练的神经，想起自己下班后还得和这祖宗门对门，她下意识喃喃：“这不行。”
苗苗疑惑地看着她：“江总你说什么？”
“外包，夏殊必须签外包。”向来很少端架子的江练终于拿出了一回上司决策的气场，直奔乔治余的办公室。
今天小夏大神心情好，再没摆着副臭脸，江练一进办公室就感到一阵春风扑面，夏殊和乔治余正谈笑风生。
乔治余自然是乐得能有位大神给江练分担压力，还没等江练开口，他就道：“来了？正好，夏老师刚提了要求，说是想以外包的形式合作，你们再来确定下合同和分工内容吧。”
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面对这样的转折，江练灵活自如地切换了一副笑面孔，将错愕按在心底，故作惊讶：“外包？那很不错啊，原本还以为夏老师会留在公司，同事们都很期待呢。”
夏殊明明看透她这满脸的假笑，却也十分配合地问了句：“那我签外包，岂不是让大家失望了？”
江练心里咯噔一声，正后悔自己多嘴，夏殊竟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又转向乔治余：“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还有一个人挺幸运，倒不会辜负她的期待。”
江练一颗心七上八下，觉得这臭小子揣着使不完的手段，自己多说一个字，都会踩了他的坑。
可江练没想到的是，这次挖坑填土，乔治余也有一份，他翻了几页合同，看到夏殊填好的地址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江总，你和夏老师是邻居？”
江练：“……”
她能说没这回事吗？
夏殊没吭声，斜眼睨着江练，一副我看你能说出什么的神色。反倒是对江练了解颇深的乔治余误会了，以为她不愿意和这初见没几次的陌生人扣上这么顶多了点亲密的帽子，干脆再次越俎代庖：
“那正好，和夏老师沟通的问题就全权交给你负责，咱们这个项目，时间紧任务重，你们要多接触接触，在有限的时间里打好配合。”临了，还不忘添一句，“要不这样，今晚，咱公司就给夏老师安排个欢迎会？”
整个过程，江练都没插上一句嘴，夏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反应，还不忘火上浇油地问道：“期待吗，江总？”
临下班前，江练在办公室里按着太阳穴。
夏殊无论是留在公司还是签外包，让作为制作人的她来对接都是无可厚非，可夏殊的态度和神色，总让她有种难以安生的感觉。
可细想想，说不定也是自己太敏感，当年那间芝麻大点的小事，就算夏殊真的记到了现在，也没必要搅合到这桩不小的合作里，砸烂自己的招牌。
想到这，江练不由自嘲一笑：工作这几年，这种张牙舞爪的小生不知收拾过多少，这次竟冷不丁地被夏殊唬住，估计是他那身价与名气摆在那，下意识让人觉得不容小觑。
果然是个见人下菜碟的世界。
正在唏嘘着，她余光就看见夏殊的身影一闪而过，随即推门而入。
这位大佬签完了合同不走，在公司闲逛了一整天，最后在江练的办公室彻底结束了乐谈一日游。
江练不是意气用事的小姑娘，考虑到双方的合作关系，她还是以最平常的态度报以微笑：“请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夏老师？”
夏老师厚颜无耻，毫无师德地凑近：“请我喝杯咖啡？”
江练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我吗？”她一勾嘴角，“您的商单都算是天价了吧，何必宰我一个打工人呢？”
夏殊见她这样的态度，忍不住笑了：“我会吃人，还是克你？”
小东西眼睛透亮，看出了自己平静外表下的波涛，江练干脆也开门见山：“都不是，但你行为古怪，目的不明。夏殊，你起初对我公司游戏鄙夷万分，无意中看到我主业的游戏账号后又改变心意，还试图通过打游戏试探，并以合作要挟……”她流利列举出他的条条“罪状”，忍不住又加了条，“签外包，让乔董把监工的任务安排给我，也是故意的吧？”
夏殊讶然地挑起眉，竟没否认：“对。”
爽快地承认后，他忍不住弯起嘴角，又浅浅瞟了她一眼。
活生生的、会说话的只鱼。
他今天心情可真是好。
江练嗤笑一声：“我说小夏大神，过去的事儿就不能翻篇？”
这么幼稚的成年人，闻所未闻。
夏殊这次回答的依旧爽快：“绝对不能。”
此话一出，好似二人已下了战书，目光再次交错间，竟颇有些电闪雷鸣的味道。
下班时间已到，员工们满脸兴奋，都准备去参加给小夏大神的接风宴，乔治余在外面一声吆喝，夏殊也随之起身，想了想，纡尊降贵地留下一句话：“今晚灌醉我，我就考虑翻篇。”
江练没答，只是灿然一笑，衬得整张面孔妩媚动人。
看我灌不死你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