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竹收到了南安分局刑侦大队的传唤通知。
于是,程映竹第二次坐进了调解室。只是和上回不同的是,章玉容身边那个小女警身后还架了一台摄录机。
程映竹看起来很平静,和章玉容之前见到的那副模样别无二致。
而章玉容那双昏暗的眼睛也一如程映竹印象中的那样,充满着审视和怀疑。她并没有坐下来,双手展开按在一张椅子的背上。她的视线从高到下,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程映竹。
程映竹仰头看向面前的人,听见对方口中发出干瘪的、没有丝毫情绪的声音:“告诉我,程映竹,你和于莺是什么关系?”
依旧是同样的问题。程映竹的视线扫过摄录机,最后定格在章玉容的脸上,“章队,这个问题你之前已经问过了,我和于莺是室友,是同学。”
章玉容也厌烦了同样的回答。但她就像是一个耐心的猎人,“我记得你上次说,于莺没有欺负你,我相信,那么,你欺负她了吗?”
程映竹的手指有一瞬间地痉挛,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她的头微微朝左倾去,言简意赅地回答章玉容的话:“没有。”
看到程映竹避开了目光,章玉容竟顺着她看向的方向走去,逼迫对方重新直视自己。她的目光熠熠,语气中似乎有玩味,“也许我的措辞用的不够准确,严格来说你对她不算是欺负,让她听你的话而已,怎么能算是欺负呢?”
程映竹的目光对上了章玉容那双灰褐色的眼睛,仿佛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她略微掀了一下眼皮,“章队,你到底想说什么?”
章玉容没有回答程映竹,只想要彻底探究到对方的心底:“于莺她一直都听你的话吧,从初中开始就很听你的话。”
在章玉容提到初中的时候,程映竹的神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她的瞳孔有一瞬间地收缩,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她莫名注意到章玉容搭在桌子边缘的手。章玉容的手背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手指上陈旧的茧子不少,指关节也很粗——这是一双奔波在一线的劳动的手。
程映竹忽然轻笑了一声,喉间发出的声音像是自行车上从未润滑过的链条,嘶哑干涸。她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头,漆黑的瞳孔如同一口枯井,没有光亮,也没有任何的波澜。她凝视住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地开口:
“既然你知道了我们初中的事情,大概也知道我们在初中经历过什么。那么,你又知道被全班同学吐口水是什么滋味吗?知道被脱光衣服锁在厕所隔间、被圆规和签字笔扎进身体是什么感觉吗?可是这些,只不过是我和于莺所经历的完全不值一提的一部分,当时,我们两个是依靠彼此才撑下来的。我觉得我还挺擅长忍耐的,但人的忍耐总是有个限度,所以有一天,我还手了。我把那个女孩的脖子按在厕所的洗手池边上,我跟她说,‘我要死,也一定拉着你一起死’。人只要不怕死,就什么都不怕了,后来她果然不敢再欺负我了,我一遍遍地告诉于莺,我不会伤害她,我甚至还有能力保护她、替她报复——我和她,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程映竹走出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才发觉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她仰头朝天边看去,将刚才外放的情绪慢慢收拢了回来。
章玉容对自己消除怀疑了吗?
程映竹知道,章玉容大概是因为看到于莺房间里的日记才重新找上自己的。其实程映竹也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于莺竟然还收藏着那本日记。当时她在房间里找到这个本子,第一反应是想拿走处理掉。但最后,她还是把它丢回了床底。
这本日记被章玉容看到不是什么坏事,反正即使没有日记,警察也会在调查于莺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程映竹并不害怕,哪怕章玉容知道自己和于莺在初中发生的一切也没有关系。因为那和杀人动机无关,甚至它有可能浪费章玉容的宝贵时间,也为自己的“狡辩”留下足够的余地。
程映竹也必须要承认,章玉容是可怕的,这个人不但敏锐,而且心思深重。程映竹不知道自己的表演还能持续多久,她只能硬着头皮应付,直到自己的嫌疑被洗清,或者直到自己被抓住为止。
所以章玉容是否对自己完全消除怀疑这个问题,程映竹心里也没有答案。
她和于莺的关系是复杂的,没有办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无论是对章玉容还是对谢知微,她有坦诚,也有虚伪——
程映竹忽然想到,既然自己是如此,那么谢知微呢?
调解室内,章玉容还盯着程映竹刚才坐的那张椅子。
周斯羽有些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她被程映竹刚才那番情真意切的话所深深触动。只是感性归感性,周斯羽有自己所坚守的价值观和道德标准,她同情程映竹,也指责程映竹。她将笔记本电脑上的笔录保存好,然后起身关掉摄录机。半晌,她转头对章玉容说出自己心底的话:“章队,程映竹虽然当年和于莺一起经历了校园霸凌,但她最后也变成了施暴者,她并不是完全的纯粹善良……”
听到周斯羽这样一番话,章玉容缓缓开口:“她们当年还都是三观未成型的孩子,如果变成施暴者对程映竹来说,是唯一的自救方式,我也说不出谴责她的话。”
周斯羽知道章玉容在怀疑程映竹,因为程映竹的行为从始至终都算不上配合——她查一点吐一点,非常难搞。周斯羽不由地抿了抿唇,“如果程映竹说的是实话,至少在于莺的案子上,她应该是没有动机的吧。”
“前提是,程映竹说的是实话。”章玉容笑了笑,侧头看向自己的徒弟,冷静开口,“再调查一下于莺和程映竹两人的关系,初中和研究生阶段的,都要查。”
李思维和小梁走在穗州某家私立医院的住院部走廊中。
半个小时前,他们刚给于莺的前男友费连明打去了电话,对方说人在省外旅游,过几天才回来。所以两人打算先来找薛建宇。
薛建宇住的是单人病房,这个时候,他正坐在病床上用本子梳理和于莺有关的所有事情。他把于莺受伤前后自己所观察到的种种都给写了下来。可惜却只有观察,于莺在发现他的心思之后,就刻意和他疏远了距离,所以薛建宇有很多细节其实都没有办法知晓。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薛建宇下意识地把本子藏进了被窝里。
李思维和小梁没有穿警服,看起来当然也不像是医护人员。他脱口道:“你们是谁?怎么进我房间。”
李思维直接自报家门:“我们是南安分局刑侦大队的,我叫李思维,想找你了解一下于莺的情况,你和她是同学对吧?”
薛建宇一愣,“警察?”
当李思维准备开口向病床上的人问话的时候,余光中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的那只小小的黑色的遥控器。
是车钥匙。
下一秒,李思维和小梁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直接确认薛建宇有车的事实。
薛建宇就这样直接成为了警察的重点侦查对象,他当然不知道是因为阿爸淘汰下来的那辆宝马车。他心里叫苦不迭,对警察的不信任更多更胜。抓犯罪嫌疑人居然抓到他薛建宇的头上来,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当初决定自己找凶手果然是正确的,这些穿着警服的人根本靠不住。
然而这些话薛建宇一个字不敢说,不满和愤恨的情绪也不敢表露在脸上。反而心底深处那种对陌生人的恐惧,在警察坐到他面前之后全面迸发。他焦虑、狂躁,只能把和于莺的聊天记录交给对方,并一遍遍表明他绝对不可能伤害于莺的态度。
得益于刑侦电视剧,薛建宇大概了解一些刑侦流程。他知道警察会调查他和于莺在学生会的关系,知道他们会把自己在于莺死亡前后几天的行程都摸排了一遍。然而在上个月台风过境的那几天,薛建宇回家帮阿爸的租户搭防水布,根本没有在学校里。同时他也有一点奇怪,那些警察为什么事无巨细地问他驾车去过哪的这种问题。
等到几天后警察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病房,薛建宇也疲惫地说不出任何的话来。他重新躺回了自己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
他没有伤害于莺的动机,也拥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但这也意味着,他对于莺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根本一无所知。
如果当时他在于莺的身边,也许于莺就不会死——这正是薛建宇在深夜里痛哭流涕的原因,他悔恨自己根本没有像和程映竹说的那样守护好她。
最后,薛建宇拿出手机给程映竹发消息:警察来找我了。